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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躺在床榻上,问妻子:你说,要是没有人拿钱赎司马迁,他会不会死?妻子说:一个吏禄六百石的小官,比起你们这些二千石来,差了多少倍?他这会儿正倒霉,谁肯救他?张汤不语,想想再问:要是有人肯救他,皇上一生气,救他的人也跟着倒霉了。要是没人救他,依大汉刑律,他只能受腐刑,不然就得一死。妻子说:司马迁要死了,就没人写你了,你这个酷吏也就不能名垂青史了。张汤正色道:你以为做酷吏容易吗?你得不贪不占,看风使舵,更要心狠手辣,当今大汉只有我张汤一个人做得到。妻子说:没有司马迁,就没人写你了。又没有人肯救司马迁,受腐刑比死还难受,他绝不肯受罪。
张汤阴沉着脸,看着屏风上的貔貅,这野兽很凶猛,据说貔貅有一个特性,两只利爪尖锐无比,一旦抓攫野兽,爪深入肉,与野兽同生共死,誓死也不肯放手。张汤想:司马迁会不会是貔貅呢?面临生死抉择,他会不会为了一部《太史公记》就甘受腐刑呢?要是他不肯受罪,一心就死,张汤那一点期盼就没了。张汤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计,他要让司马迁活下去。为了司马迁能写《酷吏张汤列传》,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司马迁》第一卷《司马迁》第三章(三)
司马迁在牢里住了一年多,这一天张汤来了,张汤对司马迁笑,说:你是一个文人,文人就没骨头,最丑陋,没脑子,圣上怎么想,就是大汉怎么想,干你屁事?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劝圣上,要圣上做三皇五帝?你做梦!
司马迁看着张汤,惊讶自己从前怎么没注意,张汤这个小人一脸奸相,鼠眼眯着,嘴里还有几颗蛀牙,发黑的牙不安分地咬切着,发出轻微的吱吱咯咯的声响。这声音在旁人听来没什么,可司马迁耳聪,大千世界风飞莺扬、树啸虫咝他都听得见,听着张汤这咬牙声,真受不了。他说:廷尉,你夜里睡觉是不是也咬牙?张汤愣了,问:你怎么还有这闲心思?我告诉你,你这人没夤缘。你看你,假装什么正义,为李陵说情,下了大狱,足有一年多,没人理你,谁肯出三十万钱赎你?没人。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哪一天皇上想起来,问有没有人拿钱赎你?没有,真的没有!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司马迁看张汤,张汤说话时脸相很奇怪,左脸颊一动一动的,胡子就抖;右脸颊肌肉僵直着,胡子就纹丝不动。司马迁是美丈夫,人生得俊俏,声音也很有磁性,说起话来侃侃朗朗,令人着迷。张汤最恨这种长相的人。古人总说,观人看相,十分模样。说的就是:看人的脸相,就足以看得出你的内心,看得出人的品性。张汤认为那都是胡扯,长着像司马迁这俊俏模样,人品就好吗?
张汤说:太史令大人,我不愿意让你死。你要有什么法子立功的话,圣上会喜欢的。如今皇上有几处心病,我可以告诉你。一是匈奴。你可以指证哪一个大臣,就说他与匈奴勾结,我去帮你找罪证。你立了大功,就可以不死。二是茂陵。那儿有天下豪强,市井泼皮,你就说他们想造反,指出他们的罪证。叫你的家人去茂陵埋下一块石阶啦丹书啦,上面刻上字,字你明白怎么刻,你就说“汉不汉,吃饱饭”什么的,这样你就立了大功。不然你就指证郭解,你也知道皇上最恨他了,一心想除掉他。你就说:夜观天象,有一邪星直犯天垣,直冲帝星。然后问起,你就隐隐约约破解说,不说破,让他猜知是郭解。不然你就指证诸侯王,说他们谋反。反正你得害人,坑人,你这么干,就能保住你的命。
司马迁从没想到,这些肮脏、污秽的主意,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他是用笔说话的,一旦下笔,竹简上的文字便优美如画,秀颀如诗,人怎么能把所有的肮脏、污秽,用这么流畅的语言说出来,而且说得这么有条理?司马迁简直听呆了,他说:张汤,你恬不知耻。
张汤扑哧一声乐了,太史令大人,你是文人,你明白什么叫“恬”?“恬”就是一张美脸,吊着一条巧舌头。你看我的舌头。张汤向前伸舌头……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春秋时有两个说客,叫苏秦、张仪,两个人专学辩术,都学得一般好,你讲得好,我也不差,谁也比不过谁。最后就比一样,你知道比什么吗?
司马迁当然不知道。
张汤奸声笑,胡子一抖,左抖右不抖:我告诉你,就比舌头。两个人往一起一站,头齐着,肩并着,向前伸舌头,谁的舌头长,谁就最有本事。张仪跟苏秦一比,最后还是没比出输赢来。苏秦的舌头宽,前面是平的,说话就声音厚重,能得人信任。话就说得稳,说得准。张仪的舌尖窄,说话声音尖,伶俐婉转,能如潺潺小溪,沁人心田。这种人能把死人说活,活人扳倒,放倒之后再扳起来……
司马迁从没听人讲过这些,这些似乎也不是学史、学文时能弄懂的。就像是泼皮无赖骂街的市井俚语,听都没听说过。司马迁看着张汤,像看一个陌生人,这不是在朝廷上说话铮铮有声的张汤,纯是一个泼皮。要听到张汤这么说话就好了,皇上一定会认清张汤的真面目,那时该下狱的就是这个酷吏了。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要写整车整车的文牍。听说你还要写我,说我是酷吏?你写不成了,只能一死,过了冬至,要是没人拿钱赎你,你就得死。不然你就受腐刑吧,做一个被阉了的阉宦,那有多好啊?
张汤隔着监栏,双手扯住司马迁的耳朵,把司马迁的一张大脸扯在两根栏杆间,悄声说:看你一脸蠢相,满脸傻气,写什么《太史公记》?还是给阉了,放在皇上的宫门口,打盹,听声儿,伺候着吧?
司马迁心里空荡荡的,他做官弘扬正气,很推崇赵襄子。刺客去刺杀赵襄子时,一大早天不亮,赵襄子就坐在堂上等着上朝,这是一个好官。司马迁愿意做一个好官,做人就是要堂堂正正,像张汤这种卑污小人,怎么能做到九卿品位的官员?他恨恨地说:像你这种滥污之人,狗彘不如!张汤笑着说:太史令大人,你算是什么?通身上下没一件东西像样儿,只有一支笔值钱,你说人是好是坏,世人姑听之,世人妄听之。你说是黑是白,人都相信。可没了一支笔,你算什么?你才是狗彘不如!听说你要写酷吏,把张汤写成一个不知人伦不懂事理的混蛋?苍天有眼,你写不成张汤,只能死在张汤的牢狱之中。
司马迁心中恍然,原来张汤是恨他的一支笔。也是难怪,司马迁如何写书,差不多整个长安城的官员、庶民都耳熟能详。一旦遇到熟人,他就讲他的《太史公记》,讲一回激动一回,讲一回书中人物,就又活过了一回。司马迁好在酒肆作坊讲他的历史人物,讲陈涉、吴广,讲高祖皇帝与项羽的垓下一战,讲留侯张良圮桥三进履。讲给市井工匠、街头闲人听,讲给妇孺老幼、男男女女听,历史人物脚踏铺展开的历史长卷,一个个缕缕行行、悲喜交集,椎心泣血、若痴若嗔地走来。讲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如痴如醉。司马迁从讲述中体味到,如不能讲得顺畅,动情,就不能深切感人;讲述时司马迁能从市井小民眼里看到光芒,这眼光是期盼,是向往。司马迁明白,他是写给所有的长安人看的。只要长安的庶人、草民看得懂,后人就能够明白他写些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除了让人听得血脉贲张,让人一心向往,他的文字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让像张汤这样的酷吏、贪官畏惧。原来贪官也怕,怕身后事,怕死了留下骂名。司马迁心中愤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一生索求也太多了,既要权势,又要名利,还要死后的荣崇,天下好事岂不是要被他一个人占尽?司马迁恨恨地说:张汤,只要我不死,你这个酷吏,就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张汤笑了,很得意:太史公,怕没这个机会了,再过几天拿不出钱来,你只能一死。你死了,你的《太史公记》也没了。不过也许会有哪个好事之人,会把你的《陈涉世家》、《留侯世家》什么的传下去,你可能会因此而不朽。只是你要想写《张汤列传》,没机会了,你再也没机会了。你说这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司马迁坐在牢里,心里凄苦,也挺激动。他是太史公,是大汉朝的秉笔者,大汉朝的历史只能由他来书写,只有他才能秉笔公正、不偏不倚写下这上百年的历史,写下中华文明长河的历史。他眺望着波波澜澜的江河:黄河水黄,从河边的泥土中站起人类,男人,女人,饮着黄河水,吃着五谷粮,繁衍着子孙,人类就像黄河鲤鱼一般,成群成群地滋生。像黄河边的庄稼,白日黑夜脆声地啪啪拔节,人就成熟了。再交合,又产生新一代的人类。有血统的家人组成了家庭,有首领的家庭组成了氏族,人类就强大了。跟着黄河生,听着黄河长,黄土刮黄了皮肤,眺望夜空的眼光变成了星星,黑幽幽且深邃,亮晶晶的又期冀,这就是司马迁看到的人。人是由黄土和星辰组成的,黄土是现实,是兽性的,不可摆脱人类欲望;星星是眼里的目光,是人类的理念,盼望着离尘却土,飞飏升腾,离开混浊的尘世。但人身上的水分太多,吸足了黄河水的身体,灵变成了肉,肉体太过沉重,无法载重意念的轻灵,飞扬而去。司马迁满怀深情地眺望人类,他能从黄河边看到那些赤裸的人类,用水和泥,烧制陶器。古老陶器的产生,只为了方便口腹之欲,陶罐里汲满了水,用头顶着;女人的一搦腰肢,在银光如练、黄水如系的长绸中飘拂。女人如舞若歌,男人如蛮似雄。黄河是长河,几万年的流淌,河水波成了石刻,刻在水面上,刻在人脸上,刻在历史上;风化了,剥蚀了,历史老了,人老了。可经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