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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赵州吃茶去
一人新到赵州禅院,赵州从谂问:“曾到此间么?”答:“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僧,答曰:“不曾到。”师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唤院主,院主应诺,师仍曰:“吃茶去!”
唤人“吃茶去”,古今大德猜议纷纷,只云玄机深奥,无迹可求,故后世禅师多照猫画虎,依葫芦刻瓢,像杨歧方会,一而云“更不再勘,且坐吃茶”,再而云“败将不斩,且坐吃茶”,三而云“拄杖不在,且坐吃茶”,全不顾赵州“吃茶去”本义,直是狗尾续貂,佛头着粪。今来妄解一番,也不知是得大意,还是画蛇添足,若是郢书燕说,也不枉揣摩一番的苦心。赵州吊诡,古今一词,偏偏此三字内更不曾捉迷藏,打哑谜,“吃茶去”便是“去吃茶”,并无多深意在,既不像清人抬起茶碗暗示送客,亦不像今人倒下茶来便是待客。
禅家讲三个字,唤作“平常心”,何谓“平常心”?即澹泊自然,困来即眠,饥来即食,不必百般须索,亦不必千番计较;禅家又讲两个字,唤作“自悟”,何谓“自悟”,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凭自家感悟,忽地心华开发,打通一片新天地。惟是平常心,方能得清净心境,惟是有清净心境,方可自悟禅机,曾来此间与未来此间又有什么分别?偏偏要说“是”道“非”,岂不落了言筌理窟?有问必答,答必所问,如猎犬嗅味而至,钟磬应击而响,全不是自家底平常心,也不是自家底悟性,却像是被人牵着鼻子套上缰,若是这般迷执汉,自家心觅不见,自家事不知做,不唤你去吃茶又唤你去作么生?一碗清茶又不是饱肛之食,又不是泻腹之药亦无人给你斟,须自家拿碗,自家倒茶,自家张嘴,清且苦,苦且清,若在吃茶中体味出淡泊自然、自心是佛之意,岂不远胜于回头转脑四处投师东问西问?故赵州云:“吃茶去!”黄龙慧南《赵州吃茶》说得好:
相逢相问知来历,不拣亲疏便与茶。翻忆憧憧往来者,忙忙谁辩满瓯花。
既问来历,为何又不拣亲疏?既不拣亲疏,又何必问来历?答得出者,免去生死往来轮转周流,答不出者,且去一边坐下吃茶!
胡乱编造了一段茶不茶禅不禅的闲言碎语,待得印成铅字,不由得跌足,只这标题四字,便捅出两个漏子来,一是“闲语”,目录上印个“闲话”,正文里作个“闲语”,不知是语是话,没个高低,这倒也罢了,反正话语在禅家皆是“干屎橛”、“拭疣纸”,都是多余,早晚丢开;偏偏自家不识金相玉,大言不惭以为“茶禅”是可以抢个专利证的杜撰,谁料无意中读一书,云克勤禅师赠日本僧珠光语中便有“茶禅一味”,今尚藏于日本奈良寺中,不觉面皮无光,只得连叫“苦也苦也”。
这番少不得抖擞精神,再写几则,权当将功折罪,唱个肥喏,望列位看官饶恕则个。
说茶之“清”
茶是个甚么味?清。但五味之中有酸甜苦辣咸,却无甚么“清”,世人以“清”评茶味,却不知它并非唇吻齿牙间来,若要真个说茶之味,只好说“苦”。《尔雅·释木》云“槚,苦荼”,《说文》释“荼”亦云“苦荼”,陈藏器《本草拾遗》则说“茗,味苦平”,茶竟与烧焦的米饭,治病的药丸同列于一“苦”字下,若是单看这一苦字,岂不将茶客吓退三舍?试问有谁愿意龇牙咧嘴去细细品味焦饭和药丸?有谁愿意时时捧一杯药汁向人充风雅?于是又有人说茶味在苦之外又有“甘”,俗语叫“喝着喝着嗓子眼儿里回甜”,这倒也并非杜撰,《诗经》有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谁谓荼苦,其甘如饴”,像糖像饴,那自然甜,所以《茶经》卷下云“啜苦咽甘,茶也”,可又苦又甜,真让人想到糖精味儿,就是甜,也不过是蜂蜜拌了焦糊锅巴,糖衣裹了苦药丸子,有甚么好处勾引得茶客如此上瘾?于是又有人以鼻代口,说一个“香”字,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王禹偁《茶园十二韵》“出蒸香更别,人焙火微温”,这茶便似烧肉煎鱼烹大虾,好像在鼻嗅之中登了大雅之堂,于氤氲之中溢出诱人气味,但细细想来,有谁会成天捧一碗佳肴嗅来品去?有谁愿在案头边整日家摆一盘鱼虾鸡鸭?这茶若只是鼻子闻香,又何必用口舌啜它?
那么,既苦且甘又香,口吻齿牙之外加鼻子,是否已尽得茶味?列位定谓不然,在下也谓不然,但不知口鼻之外尚有何处可品味,时下虽有耳朵辨文腋下识字之说,但尚不曾见到人于口鼻之外品味,用眼耳手脚吃茶。无奈之余,在下细细琢磨,便妄下一断语,这茶味之品,不在吻唇,不在鼻嗅,而在于心,人常道一个“清”字,乃是从心中得来。昔日庄周有言:“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耳听之声只是宫商角徵羽,阳春白雪也罢,下里巴人也罢,交响乐也罢,俚曲子也罢,用耳听来只是音高音低,声大声小,与街市喧闹汽车喇叭同为若干分贝,大不了有个抑扬顿挫,心听之声中却有高山流水、铁马金戈,风光旖旎;昔日六祖有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人心自动”,眼中之色只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梵高也罢,齐璜也罢,风也罢,幡也罢,在眼中只是向日葵、虾、风幡,心中之色中却有神有韵有怀抱有寄托还有天道哲理。口中之味、鼻中之嗅也如是,禅家有一公案载:“一客人买猪肉,语屠家曰:精底割一斤来。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长吏,哪个不是精底!师于此有省。”试问人买肉卖肉斗嘴,禅师省个甚么?原来省悟了个“心”字,眼中有精肥,口中有精肥,心中却不曾有甚么精肥,心中若无分别,眼中、口中亦无分别。若是口鼻吃茶,只尝得苦、回得甜、闻得香,只有以心饮茶者,方能于静品细咂中体验出那个“清”字来,李日华《六砚斋笔记》卷一曾说,“非真正契道之士,茶之韵味亦未易评量”,为何?李日华云色、香、味三者各有分别,“芳与鼻触,洌以舌爱,色之有无,目之所审,根境不相摄,而取衷于彼,何其谬也”。是了是了,但色、香、味、眼、鼻、口取衷于何处方能不谬?李日华不曾说,这里替他扑破哑谜,便是一个“心”字,清人陆次云《湖堧杂记》说龙井茶“饮过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试想太和之气、无味之味,若不以“心”,口、鼻能品出么?无怪乎倪瓒一见赵行恕一杯一杯牛饮便艴然不悦,视为“不知风味,真俗物也”(《云林遗事·清泉白石茶》),这赵行恕一顿茶吃来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心不能定,神不能静,岂能品得出甚么“清”来。
懂得以心品茶者,便懂得中国诗、画、乐之理。
泡 茶
今古吃茶大不同。
今人吃茶多是冲泡,唐宋人吃茶大体用火,所谓“活水须将活火烹”是也,陆羽《茶经》卷下专有一节说“煮”水沸先如鱼目,微有声,次如涌泉连珠,再次为腾波鼓浪,虽说过此便不可食,但就是这三沸,即便煮得茶“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澹月”(《挥麈录余话》卷一),也已将茶煎得酽酽地如浓汁了,不知有甚么好处;今人吃茶,茶只是茶,唐宋人吃茶,却又加盐又加姜,有诗云“盐损添常戒,姜宜煮更夸”,苏轼曾讥之“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和蒋夔寄茶》),苏辙也曾讥之“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和子瞻煎茶》),但宋人依然加杂果,加核桃,加榛、栗,弄得茶不像茶,倒像八宝果仁汤一般,真不知是吃茶还是吃点心;今人吃茶,茶叶一片一片,芽是芽叶是叶,全是本来面目,唐宋人吃茶,却碾成末,揉成团,压成饼,如今之沱茶、枣茶、球茶,再加上印鉴花纹,直将好端端的茶作践得乱七八糟,细则细矣,但失于雕琢,巧则巧矣,却未免啰唆,讲究是够讲究,无奈失去本色。
昔日雪峰禅师入山,采得一枝木,其形如蛇,于背上题:“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与长庆禅师,长庆又题“本色住山人,且无刀斧痕”(《五灯会元》卷四),若是将武二郎哨棒镂空雕花,美是美了,怎奈遇着老虎,一棒下去,轻则为虎搔痒,重则咔嚓两截,反害了自家性命,茶亦如是,茶便是茶,若既煎且煮加糖放姜外堆一大捧杂果,便不是饮茶,米岭和尚答“如何是衲衣下事”时道:“丑陋任君嫌,不挂云霞色”(《五灯会元》卷三),吃茶也不可挂云霞色,清茶一碗,一碗清茶。清人茹敦和《越言释》记人吃茶,用糖梅,用红姜,用莲子榛仁,且“累果高至尺余,又复雕鸾刻凤,缀绿攒红”,便斥之“极是杀风景事”,“虽名为茶,实与茶风马牛”。王世祯《香祖笔记》亦说“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浆、枣汤之为愈也”,今人泡茶一不损茶形,二不败茶味,三不妨茶清,且不须茶铛、茶臼、茶碾、茶罗、茶匙,一只杯子便可,既简且易,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才合于自然。
然而若有看官问:要自然,为何不学牛羊马直奔山间嚼茶树叶子去?在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推来想去琢磨得一个道理:人之追求自然乃因人远离自然,若人已完全自然又何必追求自然?追求自然者,人也,本是自然者,牛羊马也,人只能追求自然而不可化入自然,于是只能在自然不自然之间寻觅境界,个中界限,望列位看官小心。
僧人饮茶
和尚吃茶人人皆知,说起茶来,便不免想到和尚。其实道士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