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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破烂了的狗子似乎冻结在那里,像个雕塑。充满稚气的脸被烟熏黑了,眼睛依然凝视着前方的什么东西,左太阳穴上有一块暗红色的湿漉,把一撮头发粘连在一起,右手食指仍然扣着架在垛口上的步枪扳机上。
王上尉抓起狗子的膀子想把他拉起来,狗子一动不动,然后硬硬地跌倒在地上。环顾四周,不见连里还有一个人是活着的。
他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奔逃的。
从城南的中华门到城北的挹江门全程约10公里左右,像是在地狱里狂奔了一圈,到处都是冒着烟的残墙断壁,成堆成堆的被抛弃的枪械、军服、死尸,还有躺在地上无力呻吟着的重伤员……
“你们是守卫哪里的?”王上尉问身边一个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的军官。
“太平门。”同伴气喘吁吁地回答说,是山东口音,“你们接到唐将军的撤退命令没有?”
“没有。是什么时候?”
“按照命令,撤退应该是在晚上九点和十点钟之间,有些部队很早就接到了命令,其他很多部队,包括我们,根本没有接到命令,一直守着阵地。”
真是一团糟!唐将军本人也一定是在几个小时以前撤的。他目睹这地狱般的一切会有什么感触呢?王豹子不想知道,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不过,将军本人现在倒是安全了,甩下这么个烂摊子,像泥石流似的溃散不堪。
终于到了挹江门。他看见苦难、绝望的泥石流所留下的痕迹:山包一样的沙袋掩体,遗弃的大炮、机枪、步枪和其他轻重武器,推翻了的汽车、客车、小汽车、马车,烧焦了的士兵和平民的尸体……
第三部分 1937年12月13日 礼拜一第14节 该不会是幸存者吧
他可以想象几个小时以前这里是什么样的情景:
接到唐将军的命令,城门被关闭,成千上万愤怒的、绝望了的士兵和难民们在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拳打、脚踢,用枪把子、砖头、石块、任何可以抓起来的东西冲啊,砸啊,想把门冲开。守门的士兵们往空中开枪,以示警告,与逃难人群中的士兵交火。在一片冲、砸、踢、捶、骂声之中,门吱吱嘎嘎地开了,苦难、绝望的泥石流冲了过去,往江边奔腾而去……
在江边,他看见那股泥石流滚入浑浊的江水,在那里咽完最后一口气时所留下的痕迹:江堤上堆满被遗弃的坦克、汽车、军械、背包、箱子、铺盖、尸体……透过迷漫的晨雾,可以瞥见江面上飘荡着鬼影似的筏子、门板、木头、尸体……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在这里发生的恶梦。
新一天的黎明来临之前,王上尉与数千名逃命的士兵被困在江堤上。他们畏缩着发抖的身子挤在一起,不安地等待着。
他听到了。很像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时让他紧张得想再尿一次的嗡嗡声。
他感到大地在颤抖。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
第一辆坦克,紧随其后的第二辆坦克,然后是第三辆坦克,轰轰隆隆地开过来。
三辆坦克在他和数千名畏缩在一起的中国士兵周围绕了一圈。
更多的坦克、卡车和密集的步兵出现了。
很快,一个由机枪、上了刺刀的步枪、狂吠不停的饿狼般的军犬构成的密匝匝的包围圈形成了。
他们被俘虏了。王上尉昏沉沉地想。
他们,数千名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士兵,还有平民。
他们已经解除了武装,手无寸铁,就像河南家乡那一片片被蝗虫掠夺得一干二净的麦秸杆一样。现在要对他们扫射,岂不比镰刀割麦秸还要容易?如果他坚守中华门,一直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哪怕最后赤手空拳、用头撞牙咬,也比现在这样要强吧?
生的欲望,保存自己生命的欲望,推迟终究要降落到身上的死亡的欲望太强烈了。像个怕死鬼一样放弃阵地,一瘸一拐地奔跑十多公里,那充满耻辱、死亡和绝望的十公里,就为了再苟延残喘几个小时?想到这些,他对自己痛恨极了。
一切都晚了,他什么也不能做了。现在,除了生命,日本鬼子还能从他和他的同胞身上拿走什么呢?这么一想,似乎使他安静了一些,也让他更加愤怒。
王上尉踮着脚从一片骚动不安的人头上看出去,瞥见一个留着长胡须的日本指挥官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用日语在说着什么。他的翻译,大概是个中国人,尖着嗓门喊叫着:
“投降吧!投降就不杀你们了!”
王上尉学着周围所有的人,把破帽子往后一转,算是投降了。到了这个份上,再鲁莽行动,也是没有用了。
日本指挥官又嚷嚷了什么,好像是在做报告,通过翻译的转述,前上尉王豹子大致弄清了指挥官的意思:
“你们被解放了!为了向你们昭示日本天皇的恩泽和荣耀,我们把你们释放了。放心地回家种田吧!”
按照命令,战俘们排成五六人一行的纵队,打着用白布、白衬衫做成的小白旗,沿着江边向北行进。
看来就这么完结了,今天死不了了。想到这,一阵耻辱和宽慰交织的复杂感觉袭上心头。
身边的人们也开始挪动,加入行进着的纵队。王豹子放眼望去,只见一条宽宽的、模糊不清的长队,在低声喘息的江水和堤岸之间曲折而行,东北边的天际已经透出一缕淡淡的、橘黄色的晨曦,衬托出堤岸黑黢朦胧的轮廓。战俘、难民的队伍像条蠕动着的巨龙,一条被降服了的巨龙,带着深深的、无言的耻辱向前蠕动着。他个人不过是蒙受了重创的巨龙身上的一个小小的鳞片而已。
王豹子一瘸一拐地行进着。扬子江水在他左边只有几米远,低沉、悲哀地叹息着,溅起凉丝丝的水雾,随风洒落在他几乎麻木的脸颊上。
一切都像恶梦一样。他该不是在恶梦的境地迷途了吧?
这一切都过去后,他将去哪里呢?去找林上校和自己的部队?可他们现在会在哪里?有几个活了下来?再不就是回河南老家照应年迈的父母、耕种那几亩薄地?
也许他该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过老百姓的生活。那样,他的父母肯定会高兴的。老人家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不然,死也合不上眼的。
是的,他早就该娶个媳妇了。翠翠,对,是她,那个他做梦都想娶的姑娘,几次想求父母托媒人去说亲的。可是,他参加了北伐军。他不想今天晚上入洞房、明早就撇下人开拔了。再说,如果他在战场上被打死了怎么办?
翠翠还活着的话,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吧?王豹子叹了口气。
能过上平静的百姓生活该有多好。可是,如果日本鬼子盯着他,一直盯到老家怎么办?他们的野心不是要占领全中国吗?那他还能去哪里?只有再拿起枪了。到了那个份上,他就别无选择了。
他一瘸一拐地行进着,遐想着。突然,他瞥见江堤那边有影影绰绰的动静。
周围的同胞一定也注意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像凌晨天空上的一道闪电在他们的头脑里划过。
蠕动中的巨龙开始骚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奔跑,地狱就张开了血盆大口:架在江堤上的机枪、步枪一齐开火,雨点般的子弹把血红的火光射入战俘的人堆里,形成一条长长的咆哮着的火龙,由南向北,一直延伸到无边的天际。
像周围所有恐慌的同胞一样,王豹子拼命地奔跑着。
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滚烫的、锋利的、穿透一切的,但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妈的!”他骂了一声,像周围的同胞一样,栽倒在地,黑暗压了过来,淹没了一切。
隔世之久以后,王豹子醒了过来。天旋地转,神志混乱,呼吸困难。
这是怎么啦?是在哪儿?怎么有具尸体压在身上?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成了阴间的鬼魂?
他搞不清楚。
为了呼吸顺畅些,他开始推搡压在身上的尸体。很沉,沉得难以挪动。
他是阴间的鬼魂,身上没有丝毫力气了,是这样吧?
他竭尽全力地推搡,终于把尸体掀到一边去了。
他躺在地上,喘着长长的粗气。
忽然,他瞥见远处低低的天空上挂着一颗闪亮的星。
肯定是启明星。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他使劲地想,可是脑袋里一片厚厚的雾霭,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想起来了:
“在阴间里是看不见星星的。”
我还活着!
一股强烈的、疯狂的喜悦,混合着灼烧的耻辱奔涌而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遍全身。被击中了什么地方?腰?头?还是胳膊几个地方都受了伤?操蛋去吧!现在顾不上这些了。他要起来。他要离开这里。
他咬紧牙关,使劲,终于坐起来。
成堆成堆的尸体。在他身边,在四周,铺向目光所及的天边。
他挪动右腿,想把身子转过来,再站立起来。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刚坐起来时瞥见过但没有注意的情景:
十来个直立着的人影在远处死尸堆里慢慢地移动着。
是什么人?
该不会是幸存者吧?
不,他们戴着头盔,身着土黄色的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他们在全神贯注地检查着什么,搜寻着什么。
他想再躺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
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影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向他冲来,边冲边叽哩哇啦地狂叫着,沿途尸体的羁绊让那影子踉跄了几回,他跑得更欢了,刺刀尖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公分远了……
黑暗。阴魂似的、飘浮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第三部分 1937年12月13日 礼拜一第15节 多妙的想法
一缕苍白的阳光透过堂屋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