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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还在哭,他是真着急了。说:“柳小姐,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可我
今天非赶回去买米不可,吴老奶奶的脾气您知道,少奶奶都让她几分的。”
柳真清说:“那你赶快回去买米吧。”
仆人说:“那我怎么回少奶奶的话?”
“随你怎么回。”
“那可不行!少奶奶聪明,瞒不住她的。”
柳真清啼笑皆非。心想自己一个女子,就够没主张的,却又碰上一个无用的仆人。
柳真清只得打起精神,说:“你带我找到一个大村庄就行了。你就回去买米。找到了人
家,还怕什么。”
仆人连连点头。一跃而起去寻村庄。
清晨的湖区,轻雾如幔,柳真清完全迷失了方向。仆人倒还分得清炊烟和雾,盯着
一缕炊烟,果然走进了一个村庄。
一进村就遇上了一个捡粪的老头。仆人问:“老爷,这是什么村?”
老头说:“我不是什么老爷。我是穷人。这是鸡鸣村。”
“鸡鸣村有没有马姓?”
“马姓是大姓哩。你找谁家?”
“我找马二年家。”
老头盯着仆人看半天,说:“马二年家在白庙村芦苇荡子里。我是二年他远房的叔。”
仆人顿时喜形于色,对柳真清说:“这是他叔!可好了,这是他叔!”
仆人将柳真清送到老头面前,自己飞快跑了。
老头问柳真清:“你是二年什么人?”
柳真清觉得一下子解释不清楚,就说:“不是他什么人。是找他打听他们严师长。”
老头说:“你是严师长什么人?”
柳真清非常不习惯这种没教养的问话,她皱了皱眉,回答:“是他的朋友。”
“朋友?”老头琢磨着柳真清,忽然转了话题:“吃了早饭没有?”
“没有。”
“那先到我家吃口东西再说吧。”
“多谢了。”
老头的家在村庄的另一头,柳真清跟着老头像游行一般穿过全村。狗最敏感,首先
发现她是一个陌生人,便追着她狂吠。狗的叫声提醒了人,家家户户都有人惊慌地跑出
来,粗声大气问老头:“嘿,这丫头是谁?”
老头的老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话也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来一个丫头
子。”
吃饭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从包袱里取出牙刷时,老俩口警惕地往后退了
两步,随时准备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尽量放柔嗓音,说:“这是牙刷。刷牙齿的。”
没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着葫芦瓢蹲在大门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着她,扯
着小孩不让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头,一幕凄凉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低矮破败的茅
草房;衣衫褴楼,面黄饥瘦的男女老少;黄的牙齿,黑的手指,迟钝木呆的眼睛。这就
是农民,柳真清想,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湿润着眼睛顽强地喝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涛给她准备的干
粮——两听美国饼干一听香肠放在了老俩口面前。
老大婆经不住精美食品的诱惑,想动手拿了吃。老头制止了她,唤过猫,喂猫吃了
一块饼干,然后默默观察猫的反应。
柳真清洗过脸之后显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书先生,我是沔水镇黄瑞仪的女儿啊。”柳真清竭力做到
坦诚相见,希望人们答应帮她寻找马二年。但没有人知道黄瑞仪是谁,报纸曾一再宣传
教育家黄瑞仪,结果江汉平原上一个上百户的大村庄没人知道黄瑞仪。正当柳真清为中
国农民的现状深感痛苦时,一条黑布袋罩住了她的头。
鸡鸣村的农民是老革命根据地几经风霜的农民了,决不是表面给人印象的那般麻木
愚钝。他们光是用眼神就商议好了计策。在老头听柳真清说活的时候,几个汉子从后面
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柳真清的头一被罩住,随即上来了麻绳,很快绑住了她的双手
和双脚。柳真清气愤得大声呵斥这种粗暴行径,但没人理睬她。
农民们摊开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见了银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们在柳真清身上敲
了几棍子:“说!你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带银元做什么,带刀子又做什么?是不是想
祸害红军?”
审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柳真清文绉绉的答话根本满足不了农民,有许多话他们听
不懂。柳真清考虑首要是揭开头罩,面对面讲话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实在受不了口
袋里头的霉烂味儿。
“请你们拿掉头罩,银元全给你们!”
哈哈。农民们豪迈地大笑,说:“谁稀罕你这臭钱。老子们要翻身。要红军。”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农民对红军的一腔赤诚。这是好事。多
少人想拯救中国,多少主义想拯救中国,都唤醒不了农民,看来共产党正在赢得广大农
民的心。柳真清打心里为严壮父快慰。
马二年被找来时跑得满头大汗,不顾一切乱喊:“快放绑快!简直胡来!”
柳真清蓦地见了青天,她眯缝着受到阳光刺激的眼睛,看见一头驴子由远及近,驴
子上坐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第十八师师长严壮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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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戎装的严壮父来到柳真清面前,柳真清的眼睛慌乱得无处躲藏。在来洪湖的路
上柳真清无数次地想象过与严壮父见面的情景,万万没想到他俩会在一间挤满农民的茅
草棚里相见,严壮父留起了一脸胡须,黑瘦得风干了一般;而她一身仆妇的衣服,蓬乱
的头发上沾满了霉菜的渣子。
实际上严壮父对此情此景更加意外。报信的人只说有个自称从沔水镇来的女人坚持
要见他。严壮父猜测可能与购买军火有关,多半是个乔装的女人。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
柳真清。刹那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使这个身经百战的红军师长突然地陷入了温情之
中。严壮父到底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人了,很快便把握了自己。说:“真清,你一点
没变嘛。”
严壮父说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柳真清低低地叫了声:“壮父!”将手放进严壮父的
巴掌里。严壮父礼节性地握着一摇,柳真清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马二年十分见机地轰出了咧嘴傻笑的农民,替师长反锁上了房门。咔嗒一声锁响,
严壮父异常敏捷地跃到了窗前。
“马二年!”
“到。”
“把锁打开!”
“是!”
“把大门敞开!”
“是!”
严壮父待马二年麻利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后才在柳真清对面坐下。
“对不起,真清。在这里我代表着共产党,代表着红军,我必须时刻想着维护我党
我军的形象。”
“没关系。”柳真清说。柳真清从严壮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教徒的执迷光芒。
严壮父比她所想象的走得更远更深入——在他的信仰中。一个人进入了这样的境界是幸
福的,他不会有失落感空虚感颓废感无聊感,他不会无所事事,自暴自弃。柳真清想成
为这样一个人。
柳真清说:“快谈谈你的经历。你去广州之后都在于什么叶
严壮父说:“我考取了黄埔军校。在军校认识了周恩来。”
“哦周恩来!”
“二六年我加入了共产党。”
“你是共产党员了?”
“当然。结业后,我被派到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在叶挺独立团担任连长。”
叶挺,又一个传奇人物。
严壮父简洁地说:“我参加了北伐。参加了消灭军阀吴佩手主力的汀泗桥战役和贺
胜桥战役。然后就到了湖北,以江汉平原为主要根据地,也经常转战鄂西一带。”
“你胜仗多还是败仗多?”
“胜仗多。二八开。”
“你杀了多少人?”
“杀敌无数。”
“你受过伤吗?”
“当然受过。”严壮父取下军帽,左边发际有一道紫红的深沟。严壮父又挽起袖管,
子弹在胳膊上斜穿了过去,留下了一条肉的隧道。
柳真清吓得咬住了嘴唇。问:“你就不怕死?”
“不怕。我严壮父一条蚁命,生死何足论?如果能为中国人民将来的幸福洒尽这腔
热血,那么我心甘情愿。就是马克思不愿要我,说我太年轻,要多打几仗,要不我早去
见马克思了。”严壮父说到这里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柳真清注意到严壮父长了一颗虎牙,
笑起来很纯真,像个孩子。
这一天是柳真清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之一,严壮父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她的
记忆之中。多年之后,在中国人民果然获得了解放的日子里,干部中非常流行说“见马
克思”这种话,柳真清对此很是气愤,她认为严壮父第一次这么说,贴切而幽默。往后
的人一再重复就俗不可耐了。况且很多人不够资格这么说。他们都是真正的马克思的信
徒么?显然不是。后来柳真清之所以成为沔水镇一怪杰,与她年轻时候的经历是密切相
关的。
严壮父说:“谈我谈够了。你呢?这四年你在干什么?”
柳真清被严壮父的经历震慑住了。
“我,教书。平淡如水。”
严壮父说:“还有呢?”
柳真清不知道还有什么?她望了严壮父一眼,双方忽然都不自在起来。严壮父看了
看表,说:“我来安排一下,我招待你吃顿饭,饭后让马二年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柳真清叫起来。她与方焕斗争的经历这才被她想到了。
严壮父高度赞扬了柳真清的斗争精神,告诉她最近红军正在研究除掉这个反动会道
门头子。最后还是叫了马二年,说:“送她回沔水镇——娘家?还是婆家?”后半句话
是问的柳真清。柳真清暗暗“啊”了声,她想严壮父还是那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战
争并没有改变他的根本性格。
柳真清说:“我没有结婚。”她示意马二年退下,说:“我没有结婚。我是来找你
的。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严壮父又一次笑了。他拍了拍柳真清的脸颊,说:“我不敢。”
这时马二年在门外突然大声报告,说:“军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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