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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进阴暗而温暖的小屋,坐在凳子上。她双手合抱,安静地放在胸前。她的眼睛一直跟随着老人。她的神态很像是一只翅膀还很娇嫩的雏鸽,迷途了,被收留它的主人用柔和的灯光照着。
老人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摆上吃的,就去里屋支铺。支好了,老人抱来被子,又把身上披着的棉衣脱下加在被子上,对她说:“夜里,有风从山谷那头来,凉。”
他走出茅屋,坐到一块岩石上,烟锅一红一红地亮,仿佛夜在喘息。
深夜,她听见了山风从静静的蔷薇谷流过的声音。风声里,舒缓地响起老人的歌声。那歌没有唱词,只是一种调子,在寂寥的山谷里,像湖上的水波,往漫无尽头的远方慢慢地荡开去……
她给老人披上衣服,在他身边坐下。
夜,一切宁息着。金黄色的淡月,照着蔷薇谷,照着影影绰绰的远山。烟树里,几声山鸟含糊不清的啼声,衬出一番空虚,一番惆怅。
“你从哪儿来?”
“那边的城。”
“出来几天啦?”
“从昨天晚上走到今天晚上。”
“为什么想从那儿跳下去呢?”
“……”
“我也曾想在那里跳下去过,那是二十一年前。”
“你吗?”
“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后来,我看见这个蔷薇谷,看见那片花,我在岩石上坐到天亮,在这里留下了。”
她托着下巴,望着纯净的天空。
老人又唱起来,一个音符与另一个音符之间的距离拉得很长,好似一辆沉重的马车从这个驿站到另一个驿站,充满着艰难……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老人——
她很爱她的爸爸。
爸爸曾担任过一家乐团的首席指挥。那时,她还小,常和妈妈去参加由爸爸指挥的音乐会。爸爸穿一身黑色的礼服,头发闪闪发亮。爸爸的体态和动作十分动人。钢琴、提琴、黑管和长笛……一切乐器随着他的暗示、召唤和交流,奏出各种奇妙无比的声音。乐声在大厅里盘旋翻舞着,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一会儿,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在静寂的空中优美地滑动;一会儿,声音像镀了金子一般,一片光明灿烂,满世界金泽闪闪;一会儿,声音暗下去,像夜空下的远处有一眼清泉一滴一滴地跌落在松间的黑潭里;一会儿又像星空下的荒野上有万马奔腾。音乐魔力无边。她有时觉得浑身热烘烘的,嚷嚷着要妈妈给她脱去毛衣,可一会儿,又觉得凉阴阴的,仿佛走在凉气逼人的浓阴下,禁不住要往妈妈怀里钻。神奇的音乐竟然唤起她各种各样的联想:毛茸茸的酸杏子、蓝晶晶的冰凌凌、娇嫩的六角形雪花、山坡上有座红色的小房子、六楼阳台上飘下了一条蔚蓝色的纱巾……
谢幕了,爸爸抬起头来,张开双臂。
她喜欢去听爸爸指挥的音乐会。
可是,在她十岁那年,爸爸却被指认为“犯了错误”,一夜之间被解职了。
第二部分蔷薇谷(2)
爸爸呆在家里一年,闭门不出,眼见着家中生活再也无法维持了,靠朋友的关系,做了一家毛笔厂的推销员。爸爸背着两大包毛笔,一出去就几十天。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毛笔卖给那些小商店。而大多时候,他是直接跑到小学校里,把毛笔兜售给那些正在上大字课的孩子们。他把毛笔摊在一块布上,蹲在学校门口,耐心地等待生意。她跟爸爸出去过一次,爸爸实在是太辛苦了。坐车坐船,有时还要十几里十几里地步行。饿了,跟人家要碗水喝,吃点干粮。走到哪里算哪里,天黑了,就跟人家借宿,或是在灶房里,或者是磨坊里。爸爸到处跟人家说好话。一天夜里,因为没有借到宿,他们露宿在人家屋檐下。月光清淡地照着,天很凉,他们都睡不着。爸爸问她:“想妈妈吗?”她问爸爸:“你呢?”爸爸把她的头拢到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妈妈,爸爸也许就不想活了。爸爸说:“我们把这次挣的钱,给你妈买件好看的毛衣,好吗?”她点点头。
一年又一年,爸爸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爸爸又背着两个沉重的大包出去了。一天晚上,她到同学家温课,夜里回来时,她感到有点冷,想和妈妈睡一床。推开妈妈的房门,拉亮灯,眼前的情景立即使她捂上了双眼:床上,妈妈正睡在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
她跑出家门,在空洞的夜街上发疯似地跑,最后跑到城外的小河边,抱着一棵梧桐树跌坐在地上。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
爸爸回来了。
她望着爸爸,爸爸老了:那头黑亮的头发变得枯涩,并且掺杂着白发;背也驼了,由于长期在一侧肩上背包,肩倾斜着,那样子总像一条侧身沉在水中的帆船;一双灵活的、富有魔力的手,变得粗糙、僵硬、没有一丝灵气,并且有一道道被野风吹出的皱纹和裂口;那双充满情感的像黑夜间两星烛光的眼睛,变得灰蒙蒙的,像长了翳。
她让自己笑起来,并撒欢:“爸爸!”
爸爸坐在沙发上,目光显得有点呆滞。
“我和妈妈真想你。”她说了很多妈妈想念爸爸的话。
爸爸变得有点不对劲了:天很黑了,才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
这天,她放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待她适应了屋中的昏暗,她双腿哆嗦起来: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抓着一支双管猎枪!她用嘴咬啮着手指,紧缩着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地变成了一团冰,一股彻骨的寒冷漫上全身。当她把咬破的手指拿出时,牙齿“格格格”地敲响着。
“爸爸,你想打死妈妈吗?”
爸爸木然地坐着,脸一成不变地凝固着。
“爸爸!……”她突然跪倒在爸爸的脚下,哭着,用双手抱住爸爸的腿,使劲地摇着。
爸爸像一个木偶一样晃动着。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眼睛:“爸爸,你把我也打死吧!”
爸爸的猎枪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凌晨,当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一夜未归的爸爸时,远处的大河边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她赶到时,只见爸爸的脑袋流着血,倚在一棵老树上,像是很疲倦了,现在安静地睡着了……
老人把衣服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蝉翼般的轻雾,在蔷薇谷里似有似无地流动。月亮歇憩在西方峡谷的枝桠上,像一只胸脯丰满的金凤凰在那里建了巢。雾渐渐地浓了,“凤凰”渐渐消逝了……
黎明像一只羽毛洁亮的玉鸟从东方的天边朝蔷薇谷飞来。
第二部分蔷薇谷(3)
她到山下五里路外的小镇上接着读初中。
每天晚上放学归来,她老远就能看见老人静静地坐在峡谷口等她。巨大的落日就在老人的背后,老人像靠在一个圆形的富丽堂皇的金色椅背上。每每见到这个形象,她总感到一阵温暖和一股让她鼻头发酸的柔情。她向老人摇摇手,朝他跑来。
他们沿着山径,走向蔷薇丛中的茅屋。
夏日到了。晚饭后,她就爬到吊床上凉快去,让被路途和学习搞得发酸的身体软款款地躺着。吊床是老人用葛藤做的,吊在两棵大树中间。吊床上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那是她采来的。睡在吊床上,望着大山之上的夜空,她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恬静。山风吹着空山。远处隐约有活泉叮咚作响的妙音。蔷薇开得很盛,香得醉人。浴在银绸般的月光里,她浑身舒展,觉得自己非常柔软、轻飘,把细长的胳膊垂在吊床边。
只有当老人又哼唱起来,她才侧着身,任无名的沉重漫上心头。
老人总是那副固定的面容:清冷、淡漠,眼睫毛有点倒伏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坚韧,甚至是冷酷;偶尔刷地一亮,就在这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目光里,显出了一种难言的焦灼和痛苦的渴求。
老人的额上有一块紫黑色的疤,使得脸上的表情还略带凶狠的意味。
有一天,她被老人的歌声唱得泪汪汪的:“您怎么了,爷爷,老这样唱?”
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歌给她带来了什么,感到十分歉意和难过。
“那天,您说您也要从那里跳下去?”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眼睛。好奇、关切和不愿再让疑虑继续下去的心情,使她想立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把头垂下又抬起:“我有十个年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他没有看她,问,“你害怕了?”
“不,我不怕,爷爷。”
“你要问我这是因为什么?对吧?这无所谓,投毒、放火、做强盗,反正都一样,都叫犯罪。……我得一辈子在心里为一个亡灵祝福。他曾和我同一个牢房。我敢断定他没有犯罪。他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个清白的人,甚至是一个伟人。我发现,他怀里总是一直藏着一朵蔷薇花。我猜想,那花是一位姑娘给他的吧?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搞清楚。他终于被枪决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早点出去吧,出去做一个好人!’……20年的监狱,我10年就坐完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妻子儿女身边,我激动得站立不起来,用手扶着监狱的大墙,走向大门,心里在想:他们在等我呢,他们在等我呢……我走出了大门,大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只有风吹着,监狱外的风就是大……后来,我像你一样,走呀,走呀,走到了那个悬崖上……夕阳照着峡谷,蔷薇花开得很美,我突然想起了他……我狠狠打了自己,就在岩石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