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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也“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率土之滨,火葬之风未遍,这应该算是一个要紧的原因。秦陵汉寝造得那样雄丽,全为一堆骨头。苏轼走笔豪纵,对凶丧之事却守常不变,云:“愿求不毛田,亲筑长夜室。”何处是东坡坟垄?推想总不会有什么排场吧!语曰:人死精魂归于蒿里。蒿里在泰山之南。如果去那里,听一段古挽歌,或可品出一点坡仙词的滋味。
我在徐州看了楚王陵。
一个大屋顶,罩住墓室,顺甬道走进去,可以看多所洞穴。人谓:“坟墓一闭,无复见明。”为驱黑,明定陵地宫的汉白玉宝座上即燃长明灯。楚王陵无此设备,以珠玉饰宫却是一样的。据闻,出土的金玉之器数近两千。随举一件都是不易求的宝物。墓主刘戊还只是个寻常的诸侯王!假定渭水之阳的汉陵可观,会叫人目瞪口呆。
供长眠的棺木很华丽,髹漆、镶玉、绘影,画上去的是楚人浪漫的情绪!范文澜说楚国宗庙祠堂常有大壁画,“图绘天地山川神灵怪物以及古圣贤的神话与故事”,这座汉墓,可说是承其徽绪了。拿笔的匠人大概是感受到了屈赋《天问》中的气象。
今人起棺中骸骨,复原刘戊相貌,铠甲兜鍪,成为可睹的有形之像。刘戊以淫暴之名入史,孝景三年,随刘濞举反旗,合纵攻汉,吴楚军败,自杀。讲史,到了七国之乱这一章,不能绕过他。我在两千年后获缘看他近真的造像,已无什么痛痒。我同情的是那位力倡削藩的御史大夫晁错,“清君侧”喊声一起,他真就被汉景帝“朝服斩于东市”,千古奇冤!太史公说晁错为人“峭直刻深”,我早年读他的《论贵粟疏》,已觉出文气不凡庸,析理,具江河之势,犹追韩非风格。法家文章多此峻笔。
扬州广陵王墓和广州南越王墓似无造像。我在扬州看墓,领受鲍参军《芜城赋》的兴废之思外,还要惊叹它的用料之巨。椁室尽以楠木累积,谓之题凑。《搜神记·卷十五》“吴孙休时,戍将于广陵掘诸冢,取版以治城,所坏甚多”,不全是志怪之言。广陵丘墟“铸铜人数十,长五尺,皆大冠朱衣,执剑,侍列灵坐”。秦始皇“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汉武帝立捧露盘铜仙人。夫古人之亡久矣,流风遗俗犹存续焉。
楚王陵无铜人,守墓的是四千兵俑,拥拥挤挤地排成三个长阵,和临潼的秦俑一样,大多直立着,差异是身量矮小得多,实足也就一尺来高。这些兵俑脸圆胖,眼睛细眯着,大都温和。这种长相在江淮一带很容易看到。我在骊山下见过的秦俑,四方大脸,绷着,很有“兵”气。据我的印象,关中汉子常常就是这种神情。秦人“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无可怪。
汉高祖登帝座,封诸侯,立藩岳,镇抚海内,他的异母弟刘交在徐州当了第一代楚王,至刘戊,已为第三代。刘汉江山以刀剑夺取,他们不难理解强秦之道,竟至照学秦陵(始皇筑陵,费时三十余年,外人不可能一点不知道),让数千兵马俑把尚武精神带入坟墓。
汉代兵俑不求与真人等大,意在传其个性、风神。戴盔持械的,梳辫挽髻的,皆有姿态。看着它们,我想到那些活在彼时的工匠。汪曾祺:“有人说,兵马俑的形象就是造俑者的形象,他们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同伴的模样塑成俑了。这当然是推测。但这种推测很合理。”
我希望这是真的。
又看了九里山的龟山汉墓。墓主刘注,楚王之位传至他,已臻六代。依旧凿山为葬,崖洞式。入内可观车马庖厨之室、武库礼乐之堂,与刘戊墓大同小异,异在夫妻合葬。墓口以多方巨石封塞,石上勒数行字,释文略曰:“墓中没放置华服美玉,只埋了我的棺木和尸骨。当您看到这篇刻铭时,心里一定会为我悲伤,所以你们就没必要动我的墓穴了。”读过这篇近于自供的东西,我的感想是,托体同山阿的楚王,心也是易碎的。
昆山
阳澄湖之名,我早已知道,小时即常听《沙家浜》,至今还能够学唱谭元寿的那几句西皮原板:“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昆山在阳澄湖畔。
这个地方,可看的不少,鱼塘菜畦以外,是随开放之风而来落户的高尔夫、大洋楼。我的兴趣,多在一些同古史相关的人物。往远说,是被大禹封为王的巴解,他第一个吃了螃蟹,多少气魄!照鲁迅的意思,就成为天下最勇敢的人。在他以前,螃蟹未有今名,湖边的人只叫它“夹人虫”。自巴解口尝后,老百姓取先王的“解”字,又下添一个“虫”,呼夹人虫为“蟹”。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同《说文》相出入吗?总之是比叫“无肠公子”容易领会。
巴王让人佩服。阳澄湖边旧有土谷祠,将这位先祖尊为土谷之神。我没有见过这座祠,却看到了未竣其工的巴王纪念馆。粉垣花窗,一院碧草,大殿非常轩敞,空无布置。这也不难,到时候,单是关于蟹的诗书画,就会摆不下。我想,迎门处应该有一幅《芦滩落雁图》,再以对景的联语为配,就更好。可借用这两句五言的:蟹市沿村远,鱼庄绕岸依。
巴王像塑得好,执锸,大手很有力,臂膀的青筋鼓着,一看就是个壮汉,有渔牧之风而无神鬼气。黄河岸边的大禹像,比起这一尊,就像个瘦弱的老人了。
来阳澄湖,会想起春来茶馆。不只想,而且还希望能够看见。湖边就真的有一座,是个古典式的大水榭,远比舞台上搭的那个布景阔气。头上悬了两对大红灯笼,八仙桌漆得黑亮,青花瓷碗也都是清一色。茶壶是铜的,腹大嘴儿细,式样和阿庆嫂手里的那一把差不多。四面开窗,湖水好像会随风涌进来。这时的阳澄湖,没有翻白浪,也不甚青碧,只是苍茫一片,这才疏旷!昔有无名氏赋吟:“秋来烟雨生,好放米家船。”这一联诗,真好!对饮茶酒,兼怀芦荻秋风,虽是又寻文人旧梦,其境,推想也绝不在重阳之日持螯赏菊的乡俗之下。还可以北望常熟,想到虞山下的钱牧斋和有才色的柳如是。墓草之下,这一对神仙眷属仍在唱和吗?
近岸的浅水,密集的蟹簖高低一片,颇像我扎过的圈网。包天笑谓:“断港渔翁排密闸,总教行不得哥哥。”我们兴凯湖,也是万顷烟波一棹风,出名的只是大白鱼,为什么就不产螃蟹呢?
我来得不是时候,“及斤一枚”的大闸蟹未曾出水,只好取退一步法,改吃幼小的,虽不膀大腰圆,总也算是见识了阳澄湖蟹。我上不足以学嗜蟹如命的李笠翁,却可以下比有余,起码在我昔日的渔民兄弟面前,有了自吹的底气。
食蟹之法,有多种,普遍的是《清嘉录》上所载“汤炸而食,故谓之‘炸蟹’。”炸,焯也。巴王尝蟹,即取此法。“闸”和“炸”,字音相同,傍湖人家俗写“大闸蟹”,为什么?不必现翻《蟹经》求证,只管点头随大溜吧!
口腹之欲完,转而应该说“昆山之所以为昆山”了。对中国戏曲史稍有常识的人也会知道,这里是昆曲之家。领军人物,是本地的梁辰鱼和寄居太仓的魏良辅。梁的传奇剧《浣纱记》我虽没有看过,却明白那里面所讲的故事。范蠡携西施击棹凌太湖之波而逝的那一笔,足堪浪漫。这同梁辰鱼“余幼年有游癖,每一兴思,则奋然高举”的个性是不是有些因果呢?“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四百年前,昆曲就这样走红,总有它的道理。
我听昆曲不多,远的,是前些年曾在吉祥戏院看过一出郭启宏编的《村姑小姐》,竟以昆曲的外衣包装普希金笔下十八世纪末的俄罗斯乡间风情,颇怪其拟于不伦,继之以三叹郭先生的大胆。还依稀记得一点舞台上的场面,同那些虽老却未掉牙的爱情传奇相仿佛。近的,是夜游网师园,在殿春簃里听到的一曲《牡丹亭》。演员的扮相和身段都美,我这现世人,也恍若走入飘香的花园,魂绕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悲欢之梦。我这双惯听郑卫好音的耳朵,对昆曲的感受,可概括为一个字:雅。我爱听它那种四平八稳的调子,俗呼“水磨腔”,真形容得准!说到操缦安弦,以笛箫笙和鼓板锣为器也相宜,较三大件伴奏的皮黄,别有韵味。能悦耳,这要深谢魏良辅。我是梨园以外的半个看客,连票友也无望混上,不懂菊部之事,就只得隔门板而说些外行话,见笑。
对我,较梁辰鱼更易亲近的,是归有光。古调已邈,古文却常能捧在手里读,《项脊轩志》就是其中一篇。借百年老屋写身世人情,“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项脊轩无存,能见到旧址也好。本地人遥指玉峰之上的一座亭,说那就是。我抬眼望,未敢全信。归有光墓在金潼里,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为没能去看而抱憾。五亩之冢,也有一棵枇杷树吗?假定其有,历四百年风雨,早应亭亭如盖矣。
震川路是昆山城中的一条街,我走在那里,仿佛能够望见归有光远去的背影。
亭林公园倚玉峰而设。玉峰,处小城西北,苏沪之野,惟此山独秀,且以昆石称胜。南宋豪放派词人刘过的墓在这里。龙洲道人没有归葬太和,留骸骨在玉峰下,若是他生前主意,足见对这一带山水的深情。立墓之畔,就要吟《龙洲词》:“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龚自珍的羽陵山馆,我没能见到。或谓《己亥杂诗》就是居此而完成的,有羽陵别墅本可证。如果是真,则我的游之憾又要另添一分。
顾炎武纪念馆有规模,门前立一尊他的石像,后面墙上,镌顾氏名言:“天下兴亡,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