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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沈阳看过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福陵外加皇太极的昭陵,好像都见到这一景,脚下很不舒服。
唐宋帝陵,无此构造。
裕陵之西是妃园寝,下葬乾隆皇帝的多位妃嫔。其中一位,是香妃。新疆喀什也有她的墓,我看过。墓室的一角有辆双轮的木车,雅称“灵轿”,据说香妃的尸体即是用它运回来的。照此看,香妃的葬址有两处。祭香妃者,是来东陵呢,还是去喀什?很难办。风流自赏的乾隆帝和貌美的香姑娘,生前身后,少不了浪漫传说。香妃的死因就颇牵情。一说是自缢,一说是触柱,都属殉节。舍此还有差异大的,认为是病故。我倒无端地觉得,后者是真的。
香妃魂飞何处?由唯美的幻想出发,总该朝朝暮暮长伴萋萋芳冢吧!秋风起兮,有怀古思人之瘾者,就可以侧耳听清籁,且动情而吟“片时春梦归逝水,梦里花落知是谁”的诗句,恍若望见久闭的美目凄艳地一闪。
第一部分北海二记(5)
秋风戏马
云龙山崖刻“歌风戏马”,专为刘项二位秦末起兵的英雄题勒。刘邦的歌风台远在沛县,彭城之内存下的,是项羽的戏马台。
为写戏马台,我连看了几天《项羽本纪》。太史公没有写到戏马台。记正史同采轶闻到底是相异的。
在徐州,欲寻楚都旧迹兼怀故人,不能略去戏马台。它实际是一座演武台,建在户部山上,择扯颇高,江东霸气犹不肯散去。苏轼说“其高十仞,广袤百步”,大致不差。举目,黄河故道可入眼底,竟至淮北川原相争奔至衿抱。东坡居士“楚山西断如迎客,汴水南来故绕城”,当属实摹。
台上一片楼阁,大多为明清时补筑的。一篇文章里说它们“多是做别样文章,不免走了题目”,我也有相近的感觉。站在上面,我好像到了赵武灵王的丛台。
雄风殿前的项羽像,是一尊圆雕,就形神看,和我幼时从连环画上看来的样子颇能相同。沛县歌风台的刘邦石像,仿佛同一风神。清人顾大申诗“一剑收秦鹿,秋风万里心”,可以状其气概。风云久散,双雄犹在芒砀汴泗争衡。
《史记·项羽纪赞》:“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目有二瞳子,是什么样子呢?我仔细端详项王石像,没能看出异处。
能在气魄上同项羽造像般配的,我扫过满台,觉得惟有迎山门高矗的霸业雄风鼎,气雄,势大,如果放在汉皇的歌风台,就不合适。什么道理?这大约是和人的气质相关的。歌风台上,应该久立蔡伯喈的歌风碑。
戏马台多题撰。有两块匾写得好。一在雄风殿,是“吞秦衔汉”,我看只有楚霸王才会胸填如此气魄。这四个字,只能配给他,换旁人,不行。一在戏马堂,是“骓逝楚天”。太史公写乌江弃骓一段,很带感情,总也不比帐中别姬相差许多吧!我听《十面埋伏》那样的琵琶大曲,很揪心。明人汤应曾善弹的《楚汉》,与华秋苹传下的《十面埋伏》或为同一曲调。余生也晚,无缘听到,推想垓下之战的惨怆气会是一样的。《霸王卸甲》我只闻曲目,叙项歌虞舞旧事,其音哀婉自然是一定的。唐薛用弱《集异记》载王维为安乐公主所进新曲《郁轮袍》,即此。盖摩诘谙于音律,妙能琵琶,唐人小说大体也是可信的。
我在秋风戏马院西配殿的南山墙前静阅虞姬《垓下和歌》的嵌碑。司马迁说项王“歌数阕,美人和之”,就是这四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赋妾何聊生。”单从伤情看,真不妨同戚夫人的《永巷歌》相比较。只是虞美人的悲歌,大概很难堂皇地录入汉家乐府。
史载:“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筑台戏马,大约即为此间乐事,攻城野战,斩将搴旗,一时都仿佛远身而去。台上有一块瘦石,镌四字:秋风戏马。字是沙孟海写的,很苍劲。这尊刻石立在一个池塘边,水面浮着几片荷叶,绿意未残。我来时,也算“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吧,望景思人,难躲一丝凄凉。文天祥:“黄花弄朝露,古人化飞埃。”方孝孺:“平生费尽屠龙技,今日空留戏马台。”宋明的这两位能死节者,登台忆项王,怅惋大于赞叹。春秋责备贤者,毫不奇怪。
九里山古战场在城北,我前去的路上,车过江苏省柳琴剧团的院门。柳琴戏我在小时断续听过,早已不存多少印象。柳琴戏俗呼“拉魂腔”,上演连台本戏像是也办得到。杂剧《十面埋伏》原本虽久轶,今人却不难旧史新编,虎贲之士的功罪或可值得闭目细听。如果偏要照搬老一套,先念定场诗,我看干脆就旁借这四句民间小唱,是:
九里山前古战场,
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
恰似虞姬别霸王。
汉家宫阙
我昔年过秦川五陵原,眼扫长陵,深惊其高大。汉世楼台,亦多求此样气魄。
中国古代的宫室,秦汉的几无一存。《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纵是夸张,仍可知汉人筑楼,是不怕与山比高的。我在西安,没有见到汉家宫阙,故对上林苑、未央宫那样的胜迹无从想像。沛县,享帝乡之名久矣,今人兴造汉城,以意为之,略求同旧时相似。我入内一看,深沉雄大,汉世之风近身可感。
汉城建在汤沐湖上,实际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宫苑。广造殿堂,高筑帝阙,举目一望,檐牙似无尽端。我有些眼花缭乱。司马相如《上林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土木之工仿佛照此而来。汉承秦制,我想,或只是感到,躲开修齐治平不谈,至少在建筑的气派上,秦汉无别。唐杜牧写秦宫的雄丽,和司马相如真是同等笔墨。阿房宫即上林苑前殿。汉唐赋家,身入黄门之内,只好尽心铺张辞藻。
高祖好楚声,他的《大风歌》我在念小学时即能够背诵。《大风歌》和项羽的《垓下歌》,一抒定鼎还乡之喜,一遣失鹿绝命之悲,同为楚骚的名作。刘、项二人,都不是摇笔杆子的文士,谈不上什么学问艺术,武功之外的这几行诗,后人讲秦汉文学却躲不开。语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刘勰即持此论,云:“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这像是一段谀辞,完全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司马迁谓高祖歌诗后,“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记项王垓下悲歌,也用了“泣数行下”四字。刘项争锋,得失殊异,吟诗寄志,是本纪中最动人心魄处,太史公在这里不易一字,什么意思呢?我还没能想透。
刘邦置酒沛宫,击筑觞咏,是应该有一座高台的。沛县果然就有歌风台。壁高,殿阔,同《大风歌》的豪气配得上,说它是一座昼锦堂也无不可。唐伯虎的《沛台实景图》不知道是照着什么画出来的。瘦石古柳掩着一角瓦脊,靠右题了数行字,看上去有些清旷,就意境论,和今日歌风台很不一样。
我所见的《大风歌》碑是一件残物,只存上一半,余下的像是补接的。通篇用大篆。年代颇难断定。或曰为蔡邕书,实在也不好确说。假定是真,放入西安碑林也足可以有它的高位。伯喈每临池,“如对至尊”。此块诗碑,大概也是这样写出来的。
太史公谓:“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后人绘高祖像,大约本此。袁子才《随园诗话》:“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照此看,汉代即有刘邦绘像也是可能的。
歌风台塑高祖像,只看脸,真是“隆准而龙颜,美须髯”,有狂霸之气。还可以在一旁配上李白的十字诗,是“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这比把他坐佛似的供在神龛般的御座上要好。
沛县是靠微山湖的,云水苍茫,恰是出《大风歌》的地方。项羽家在宿迁,去沛县未远。那里也有湖,骆马湖。湖边会有一尊西楚霸王的造像吗?我可惜没有去过,无以言,只是觉得,项羽总是魂返江东的吧!他尝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壮志未酬,项王及死,才三十出头,千载之下还惹人为其功罪扼腕。在正统的汉史官那里却并不怎么尊重这位拔山扛鼎的英雄,司马迁说他“自矜功伐,奋起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真是严于斧钺。
我好像望见沛公站在歌风台上冷笑。
在知堂老人看:“项氏世世为楚将,刘氏则是吏胥流氓,成败不同,这大概亦是世家破落后的自然趋势吧。”话虽未可上比史家之言,却实在是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年纪大起来了,思及刘、项,尤感前引的几句,比起我少时单纯从说书唱戏上得来的皮毛,深透得多。
第一部分北海二记(6)
寂寞王陵
火葬之俗,五霸分天下时即有。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三》:“自释氏火化之说起,于是死而焚尸者,所在皆然。”列子曾经记过一个叫仪渠的小国,“其亲戚死,聚柴积而焚之,熏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观史,未见火之燎于原,因为相抗而且力量更大的照旧是土葬。古人以焚尸为大僇,至少是害理。人如薤上露,易晞灭。身死,仍乐于入土。汉杨王孙主张裸葬,求无知觉之尸速朽。幸为上智的帝王则要怀金入玄宫,企想遗躯千年不烂。日久,竟也“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率土之滨,火葬之风未遍,这应该算是一个要紧的原因。秦陵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