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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修行到朝拜,神圣得无可比方。
佛像的姿态就不必再来说明,大多已褪去色彩,面目模糊,但都是善面,无丝毫怒色。观者的心情也会随着平和超然起来。那些佛像不单眉目雕得传神(这是一种不好用人类的表情来加以注释的面孔),且服饰得吴带曹衣妙处。宁静的面目和飘曳的衣纹,显出动、静之变,结合得非常之好。这些石雕,初凿时皆为山岩本色,色彩是明清时敷上去的,用一种天然矿物质颜料,不易掉色。我看彩绘绝美者在第十二窟。窟顶一片紫红颜色。乳白的伎乐神翩然若飞,手持排箫、琵琶、觱篥、箜篌、笛、鼓诸乐器,奏巫风,鸣雅乐,恒舞于宫,酣歌于室,大约是胡人乐舞。抬起眼光,你会目炫于斑斓的色彩下,仿佛聆听天国缥缈的歌声,有一种宫殿般的华丽感。浮雕的不过是优伶人物,却较佛陀、菩萨、罗汉、力士更为亲近,有一种人间生活的情味,其美可比敦煌的飞天。
清代人施彩于佛像,带来益处,可另一种修饰法我却不大赞同——将佛像凿出许多小孔,嵌入木桩,拉上线绳,往来纵横,遂把泥巴糊上去。佛像的表面当时倒是光洁了,却难抵风化,一有脱落,尽呈鳞伤之象,更为难看。但我们不好把古人揪回眼前来埋怨,风化是岁月牙齿的啃啮。诸佛窟有的前造杰阁,黄绿琉璃顶,古铜色廊柱,山堂水殿的气派,可庇石佛;有的则前无遮拦,比方第十四窟,已无面目,洞中佛早随风雨去了。
最先在云冈落户的五尊佛像都在昙曜五窟。昙曜是高僧,他具大气魄,主持雕出的五尊佛个个型巨。有趣的是,这些佛像各自以北魏的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世皇帝为本雕出来的。礼佛同拜天子相混合,也是一种创造。五位帝王的模样我们谁也未曾见,当然不好评说这五尊作品是人相还是佛貌。虽则坐立各有姿势,却一律饱满圆润,多为释迦像。最有代表性的是第二十窟的大佛,无深洞以藏,躯敞露于外,和前几尊一样,眼睛睁得很大,黑色眸子仿佛是专门镶上去的,颇溢神气,隆准挺秀,大耳肥厚且垂及肩头,背光的火焰纹和坐佛、飞天浮雕无比华美,不像通常看到的释迦佛,眼神总那么平和,圆融无碍,同洛阳龙门奉先寺的那尊卢舍那佛像比较,另具一番气象。大佛的右膝生出一蓬荒草,所盘莲花座已陷入泥土(谢冰心远在半世纪前就这样说),专家们正辟出方形地面,一层层使地的高度降下去,以露出莲花座和石阶,复现旧观。拿龙门来比,云冈虽无一条伊河粼粼流淌,少山水映趣,但周围密植丁香、松、槐、榆。特别是丁香,花色白,味儿在风中极香地飘,颇有风景。
自此佛龛以降,为西部窟群,无大像可观,多为历代百姓自家雕凿,非官府敕造了,规模远不及前面诸窟,佛像矮小且面目多被风雨蚀去,不成形状。看来,较少有人过问,自然也没样儿了。有的小佛龛前写了“慈善堂”的字眼,俗气。我沿瘦窄的山径走了一截儿,路似乎已绝,步遂止在尽头。
六朝石刻下启唐宋造像之风。
大门口一株古杨树,有位做生意的妇女说它活了三百年。枝干已枯,绿叶仍茂,比起千几百年的石佛,便算不得怎样了。对面那座康熙年间的旧戏台早就落了厚厚一层灰土。给没有生命的佛像唱人间的戏听吗?正中悬一个大红颜色的“福”字,狂草。旁边那个卖金钥匙链的男人说:“蛇盘兔,是福。”仔细端详这个笔画张扬的墨字,有点像。
回城的路上,在佛字湾旁的观音堂看了一会儿风景。这庙堂虽小,但依冈阜之势,颇有姿态,有些像我今年早春在昆明郊外看到的那座万福寺。
观音堂门口的石狮前晾着一双黑布鞋。
里面供着烟气中的观音,香火真旺。联语:
白莲台上现如来,
紫竹林中观自在。
这同我在云南洱海中的小普陀岛上抄下的一副对联意境仿佛:
座上莲花占得西湖三月景,
瓶中杨柳带来南海一枝春。
堂院悬古钟,立碑碣,衰草在香炉腾出的烟雾中摇。
迈出门槛,那双布鞋已经挪了晾晒的地方。
第四部分大同记历(2)
三
唐玄宗的开元年间大兴造寺庙的土木,故南北多有开元寺。塞外高原上的大同毫不例外。南关街西侧的那座善化寺即是十分有名的一个典型。它的命运不济,在辽代兵火中坍毁,存者十不三四。金初重修,一直保持到今天,可使我们重睹全寺规模大端。在这里,应该大大记上一笔功劳的人,是住持圆满大师。三圣殿内立一块碑——《大金西京大普恩寺重修大殿记》,撰文者是南宋使金通问副使朱弁。这位江东才子值靖康之难,被高宗赵构派往金国谈判,经西京(辽金时均为陪都)被扣,成了人质,在善化寺一呆就是十几年。正逢圆满修寺,他有资格写下这篇文字极好的碑记,为善化寺立传,亦为圆满显名,对后代研究寺史的专家,也算留下一篇有价值的文献。碑文计九百余字,像是凝重大气的颜体。朱弁有气节,不辱使命,亦为榜样人物。和圆满大师一样,虽历十余载春秋,却殆无虚日。一寺一碑,刻着他俩的功名。有意思的是,朱弁为朱熹族叔祖,看来,他的家风流传有绪矣,至晦庵一代,乃大成。
右边还有一块《释迦如来成道记》碑,变文,多含典故,未及细读,但一见那落款,便不凡了:“太原王勃”。这碑文的来历不详,可在年代上要早于善化寺,亦躲过战火之劫,价值就不必说了。
佛坛上塑释迦、文殊、普贤。华严三圣祖,眼睛眯得极细(这同云冈石窟的佛像有别),大慈大悲的表情皆在眉宇。
佛心如花之笑。寺院内繁花极有色彩,丁香、玫瑰、柳叶桃,燕子旋梁飞。
善化寺是从明代开始叫起的名称,迄今未变。不过,老百姓总叫它“南寺”。
在大同城里,不可不看的还有华严寺。去看的路上,车走大东街。这条曾经很有名的街道现在也显得窄了,店铺摊点人流,车不能畅行。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逃难西安经过大同,登上大东街的太平楼,赞叹古城建筑的辉煌:“进东门,走宏门,福地宝城!”老佛爷所言是那时候的眼光了,我看不出大东街有什么宏丽,低矮房舍,多为明清旧居,比起大西街的现代楼厦,不在同一个等级。
可这里有一座九龙壁,明初作品,垂六百年矣。汉瓦秦砖凝固着游龙的舞姿,真是绝妙。我自小熟悉了北京北海公园里的那尊九龙壁,但已为清代作品,不单年代晚,且不像大同的这一尊,壁前砌出一湾倒影池,物景搭配,月皎之夜,壁龙映于微波细浪中,宛若翔舞。《西厢记》:“梵王宫殿月轮高,碧琉璃瑞烟笼罩。”其境可堪。从这里直奔西走,左手便是华严寺,大同古建筑可分为官府署衙、寺庙殿宇和名门大户,我总感觉和河南的开封仿佛。其中以寺庙为最(不在寂静深山,却择闹市建庙,别为一种排场)。北魏是中国佛教的鼎盛期,在首都建寺百余座。华严寺虽始建于辽,却不失传统。一眼望过去,金琉璃红墙壁,不好形容的宏丽,可同现代化楼厦竞爽。对华严宗来讲,这是一座很重要的禅寺。它同为邻的善化寺,一样遭兵火之难,又重建。明中叶始分上、下二寺,各开山门,门且坐西朝东,这是同汉人造庙惯于坐北朝南所不同的地方。我多年之前曾经去过京郊西山深处的大觉寺,辽代建,现在一想,仿佛也是这种格局。契丹人信鬼神,崇日月,每月初一都要向东方行跪拜之礼。辽代的几世帝王像皆供在这里,故华严寺亦有辽王朝祖庙的性质。
先入上寺。里面不少素衣僧人,随意往来,脚步轻,语声稀,面孔上浮着自若的表情。通往二进院的一道方形门,有联:
花开见佛留心印,
米舀传衣续祖灯。
横额:拈花笑。典故的根据在宋人普济所编《五灯会元》卷一里头:“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张中行《禅外说禅》:“灵山会上,拈花微笑,不只带有神秘性,还带有艺术性,可是出处却渺茫,因为不见于佛教经典。”这个故事听上去很有点意味,却不易一下子理解透,在朦胧之间。大约凡人也只能领略二三,这就算不错。
同这里对称的左侧方门亦有联:
翠竹黄花圆色柏,
清池皓月净禅心。
横额:擎竹间。别存一段典故,略去。
再入为圆形门,左右对称,扇形匾额题了古刹、圣境,伏虎、藏龙金色字。迈过这道门槛,算是入了佛地,处处另有规矩。大雄宝殿面宽九间,进深五间,九五之尊,皇家庙堂气派。往这样的地方一站,除去惊叹,你不易产生其他的情绪,纯杂皆无。在全国各寺的大雄宝殿当中,它可以夺魁。除五方佛和二十天王像外,最可欣赏的是八百平方米的壁画,在山西省来讲,可行二,仅次于挂头牌的芮城永乐宫。作者是清光绪年间大同一位叫董要的民间画工。画面上,是释迦、罗汉、观音和云树楼阁,显出青碧之色。
有资格同大雄宝殿并提的,是下寺中薄伽教藏殿里的辽塑,多尊。三世佛静禅于莲座,固然不凡,护法金刚也有威风,可我最为欣赏的是那尊合掌露齿胁侍菩萨,在周围众像中独有光彩,圆胖脸,目微闭,体态丰盈,衣饰飘然。在我看过的菩萨泥塑中,这样婉丽动人的形象,并不多见。众人都夸它好,不是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