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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解道银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两句颂:「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应问天边月。」则又是雪窦自己的见解了。他以为九十六种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阴阳向背的光阴,他们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窦是把马祖说的「降服外道」,来了一记翻,不是降服,而是与外道一齐自知。云门禅师早已说过:「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一种。」所以你要与诸外道一齐自知。而雪窦比云门,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来。
「天下篇」裹庄子对诸家(连庄子自己也在内)是从高高的地方看他们,比起来,提婆对于外道却是两个对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窦喜爱这个,他的颂末两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风。」
但是庄子的也好。庄子把他自己也说在内。他批评诸家时,就像是说的他自己一样,外道诸家皆只是庄子的跌荡自喜。后来惟司马迁写史记列传也能像这样。但凡自知负堕了,即也不必斩首谢过,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恶方可与忠良一般上得戏台演戏。演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学校里教物理学,他道:物理学上的错误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还是成立的。中国历史上凡开创新朝代,当时天下的好人坏人便皆有这样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语,像戏台上的必有戏词。一个好时代的言语像银碗里盛雪。
第十四则 云门对一书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成道后住世四十九年,于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但一切的答案同时皆即是问题。因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满蓄着未知的变动,满蓄着否定的,所以绝对精密的答案亦满蓄着一个大疑,击打不开,要你来对一说。
对一说是犹如男女的对唱山歌,各不示弱。你无论是对于大自然或对于圣贤,不可以只是跟着他说,而是你也要来说你的,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你就来说太阳,你是与大自然对话,与圣贤对话,可比燕语呢喃,是燕子与大地春阳对话,而对话亦可比是对舞。
红楼梦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对话,睛雯对宝玉及袭人等的对话,凤姐对贾母等的对话,是人世的活泼热闹,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满开了。这就是云门的对一说。
而像前清科举的八股文,则只知跟着圣贤说,不知对一说。现在学校里先生教文史哲学于先人之言,只在那里弄考据,作分析与归纳,那都只是书僮打杂之事。希腊的数学家把计算交由奴隶去做,奴隶不知与大自然可以对一说。他们只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与孔子对话。对于释迦亦然。因为一代时教自是释迦的,你要来对一说,纔有了你的,而且宾主历然了。
这里且听雪窦禅师颂来:
对一说,太孤绝,
无孔铁锤重下楔。
阎浮树下笑呵呵,
昨夜骊龙拗角折。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不是跟着对方说,但亦不是像对句的与对方的相对称,而宁是带着非对称性的,这样纔出来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阎浮树的风景,大自然可比骊龙,而就那对一说里,宾主皆在阎浮树下笑呵呵,理论拗折了骊龙角,韶阳老人得一橛,我也要分一橛。韶阳老人就是云门文偃禅师。
第十五则 云门倒一说
举:僧问云门禅师: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苏东坡贬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试,不第回来了,有何不可?他都是为与章惇作对,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机。他的被贬也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来了惠州地方,见了许多东西都是他所不识的,人是来到了不识的东西的面前纔感觉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州又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见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当然也是不识,然而你当他是自己故乡的父老子弟吧。于是苏东坡觉得是归来了,不是被贬出。这就是倒一说。
五四运动时胡适之说打倒旧礼教,吴稚晖说废弃读线装书,那是当时自有当时之机与当时之事,你若今日仍来顺着说,就是不亲切了。今日是又要倒过来说:要学习礼仪,要读经书。你要问为什么吗?古人道:「你若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因为你问的是理,而机端事端尚未成理。
亲切是在于目前之机。云门的对一说是于人于己亲切,而倒一说则是于事亲切。雪窦禅师颂曰:
倒一说,分一节,
同死同生为君诀,
八万四千非凤毛,
三十三人入虎穴。
扰扰忽忽水里月。
灵山会上八万四千众若不识此亲切,便听佛法也是枉然。而从迦叶到达摩再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们即是为此而入了虎穴。他们的扰扰忽忽,得如水里月的亲切吗?
而若再要由我来说,则云门的对一说,是阴对阳、阳对阴的变化而有万物的、这个「对」字而来。而倒一说则更是革命的言语。
第十六则 镜清啐啄
举:僧问镜清禅师:学人啐,请师啄。镜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镜清云:也是草里汉。
鸡蛋欲孵化时,小鸡在里边啐,母鸡在外边啄,这啐啄之机亦是师对弟子最好的教育法。啐与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时则是感。要啐啄同时纔是机。
便如数学上的发现,亦是自然界有一样东西像一只小鸡在啐,数学者感觉得了,而把它作为一个研究的对象,在外边啄。而往往是啐与啄不同时。若啐与啄同时,那就脱壳而出,得了发见了。物理学上核子的发见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绘画,你所画的东西也是在大自然里啐着,而你在外头啄,啐啄同时则只觉很快意的画了出来,如有天幸神助。其实即是还有个啐者,不只是你一个人,所以好作品每觉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于这啐啄之机。大自然有一个没有名目的东西在啐,你名之为神。名之为神,是因为安不上世上凡百东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于是你来啄。如果啐啄同时,你会看见了光,而且听见有神的声音在召唤。
再就是革命了。历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杰的则是啄。革命者要唤起民众,革命者之与民众其实乃是英雄与天命交感,在同时啐啄。这里有一个时代的成毁之际,所以镜清禅师小心地问:「还得活么?」
且听雪窦禅师的颂。头两句:「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是说辩论应当是啐啄,不是为胜负。胜负不是目的。胜负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风之感与秋霜之气是一个。我舅舅爱下围棋,他说给我听木谷实死后新闻记者请吴清源讲昔年与木谷实争棋的感想,吴答:并不如他人所说强敌当前的壮烈凄绝,宁是等于两人在商量尝试。吴与木谷实终身是亲友,当年两人的争棋毌宁以天为对手。天在啐,此在啄。
可是雪窦禅师接着一翻:「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我与三姊端详这句,详了半天,三姊忽然笑道:你这哪里是在参禅,倒是像在庙里详签了,详签是不问过去未来。雪窦也促狭,我就且来详一句看看。我说是「子母虽然不相知,但是已相感。」我以为这说的不够具体,要舅舅再拿下棋的话来详详。
三人归纳起来的话是:譬如争棋,惟有第一着手是尝试。是问询,以后着下去都是互为问着,互为应着,而两人在想下一手时都是互不相知,这不相知纔是好。再说子母啐啄当然是子先啐。小鸡在蛋壳里的第一记啐,便像围棋下的第一子是试探。母鸡感得了便在蛋壳外面啄。以后的啐啄就是互为问答,常常迭为宾主,怎么能说是啐啄同时呢?雪窦就是如此的把镜清禅师啐啄同时之说来翻了。因为既是说啐啄之机,机必是奇数的,如何得同时?而且要子母的啐啄亦是不相知的纔好。
颂的末后是:「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纳僧徒名邈。」这啄蛋壳的声响如围棋敲子的声响。如苏东坡诗里的行到竹院静室外边,惟闻棋子声,不闻人语,同行的镜清禅师亦不可说话。
雪窦与镜清,是则俱是,非则俱非。言菊朋云:「刘宝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与板眼,似在同时上,似不在同时上。
第十七则 香林坐久成痨
举:僧问香林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云:坐久成痨。
坐久成痨,想要起来走走,可用一个字来说即是「兴」。历史始于兴。印度佛教否定「发」亦即是不知兴,而中国禅宗讲机之动为兴,乃通于诗经。
三国志演义有曹操宴刘备,备起更衣归座,操见其有泪痕,问之,备曰:备驰驱疆场,髀里肉消,今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而功名未就,岁月荏苒,老将至矣,是以悲耳。这自是英雄之事。但虽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其先世也有来历,战后在日本东京都内开饮食店,艰难起家。二十余年来由一丬店扩成三丬,生意繁昌,银钱日进纷纷,男婚女嫁,亲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门之女,知诗识礼。去年起他却又去开了料理店曰:「菩提树」,店面占地二百坪,非常宽敞幽雅,陈列汉陶明瓷,四壁名人书画,正面座起间的广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关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国文字分写的纪功碑,是纵约一丈,幅约二丈余的原拓。店里改装的天井,梁桂,及台面几凳,是用的旧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发掘出来的江户时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单是改装费就用了上亿日元。但是地点离都心稍远,又新开不久,每月都还是赤字,靠其它三丬店来补贴。有人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