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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还有一种喝是像若洁的说不好。若洁是纔只两岁的女婴孩,天下的婴孩都可爱,却少见有她的娇滴滴、滴滴娇,而直爽不妮的。她与李阿姨顶好,李阿姨是若洁的妈妈的同学。你叫「若洁!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说「若洁,阿姨与妈妈在厨房里。」她学着说「在厨房里呀。」又问「阿姨就来了,好不好呀?」她却道:「不好。」再逗她:「若洁!若洁乖不乖呀?」她道:「若洁不乖。」禅僧的喝都是刚胆的,当然不像这样的细声细气说话,但也是有与若洁相像的地方。若洁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与若洁的对话真好听,那语气声音,你只觉两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与若洁一样柔细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禅僧的振威一喝是像这样的吗?
听李阿姨与若洁对话,使我想起汉王与张良的对话也是如此,两人都一样的幼小。两人都这样的无间然,看似没有宾主,或是迭为宾主,其实又是宾主历然。而如此纔也懂得「临济宾主历然」的这句话。且听临济禅师对他的众弟子说道:
我闻汝等总学我喝,我且问你:东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两个齐下喝,哪个是宾,哪个是主?你若分宾主不得,已后不得学老僧。
他这话的意思也不难懂。李阿姨和若洁的对话,李阿姨是宾,若洁是主。汉王与张良的对话,张良是主,汉王是宾。宾主历然原来又是宾主假借。诸葛亮与刘备的隆中对亦是如此。所以雪窦颂曰:你若真的把来分定了,二俱成瞎汉。宾主的话是要这样的拈来天下与人看。
这里却说「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来。我与三姊说这位禅僧有些儿像我,我最会得认低伏输。我凡偶然读到了男同学与女同学们的作文,看到好处,我都是一读即刻将己来比,觉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无缘无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这样的场合,对方却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头。那僧便是到头被睦州问得无语。睦州问的是:「三喝四喝后作么生?」
也有人说:「管他道三喝四作什么?那僧不如只管喝将去,直喝到弥勒佛下生。」但说这样话的人,不知禅僧之喝是要像鲁智深的就那喝声「着!」里一禅杖打下去,而那僧没有这禅杖。不单是这样,还要会机转。譬如李小姐与若洁的对话:
「若洁,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厨房里。」
若洁也学着说「阿姨在厨房里呀。」
「阿姨就出来了,若洁好不好呀?」
「若洁不好。」
「阿姨来与若洁玩小乌龟,要不要?」
「要。」
若洁说着就从椅上把那布制的乌龟抱下来。虽叫小乌龟,其实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还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洁的三句话就有两个转,都是机变。而史上楚汉之际,郦生说汉王:「封六国之后好呀!」汉王答:「好。」接着张良入见,说:「封六国之后不好呀!」汉王也说:「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汉王的也只是这样的机变。他一点不管人家说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汉王他刚刚骂过萧何,萧何却提出封韩信为大将,他就封韩信为大将。
睦州禅师的「三喝四喝作么生」的难问,原来这样容易就解开了。像若洁,像汉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原来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对,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机变。否则一句话脱口,一桩事脱手,便收不回来,古来多少人就是这样的失败在骑虎难下。所以雪窦颂里谓:骑虎头云云是瞎汉,若是一句话脱了口,一桩事脱了手,即成了收不回来,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铸定宿命论。人可以一桩桩做的都是绝对的,但不可以一桩桩是铸的宿命。大海之水顺流逆流,戏台上的虾兵蟹将可以一路反斛斗前进。
第十一则 黄檗大唐无禅师
举:黄檗禅师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酒糟汉,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知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无师,是说太初无师。太初未有数学,何人教他数学?未有轮与杠杆,何人教他造轮与杠杆?没有师,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伏牺观天地与鸟兽之迹,亦没有人教他如何观。凡学问上的大发见,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九天玄女授给宋江无字天书,无字就是无师。
大唐国里无禅师,但是有禅。禅是悟识。
然而雪窦禅师出来一翻,说是有师。他颂里说:你黄檗不就是大禅师么?而且你还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师呢!
这雪窦说得对,也果然是有师。学童识字就要师,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师,所谓学为帝王师。然而有师要想无师时,师不可止于是传授经验,也要想想可如何触发学生的悟识。最好的师是有师当无师用。旧时的师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发见与发明是要靠悝识,便是经验的东西,学会它亦要靠悟识。如婴孩学语,是靠悟得的多,而学校里用怎样的语学方法,也不及婴孩学语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时听三姊讲赵云,遂自己看起三国演义来,那些生字与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问人,自己也不知几时都识得了。那是我从我们祖先当初造字造句的悟识出发,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识的也识了。
黄檗正是有师作无师用,所以雪窦颂他「凛凛孤风不自夸」,与道学者的一面孔为人师不同。历史上王者之师是张良,不是叔孙通。张良与汉王是在天授聪明上相接,也因是汉王,张良纔想出计略,所以张良不觉得自己是师。
颂的原文四句:
凛凛孤风不自夸 端居寰宇定龙蛇
大中天子曾轻触 三度亲遭弄爪牙
第二句定龙蛇也好。宋儒决不会想到定龙蛇黄檗自身就是张牙舞爪的一条龙,他的弟子也不好触他。这纔是师之严,但是与一般说的师严不同。
第三第四两句是说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黄檗的寺里为僧,三度向黄檗问佛法,三度被掌。
禅僧的喝与掌与棒皆是中国的,印度没有。禅僧的拂子原是晋人的麈。佛是双手结印,拂子则是动的。禅僧还动到刀枪,如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出阵,如姚广孝说燕王举兵。
第十二则 洞山麻三斤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 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妳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一个疑:不会吧?
第十三则 巴陵银碗里盛雪
举: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诸外道之一,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传佛心印,为第十五祖。佛重廓尔忘言,而提婆极善言语。彼时印度欲议论,须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
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规矩是负堕者返披袈裟,胜利者持赤旛,于是提婆遂从楼上持赤旛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贱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转酬问,外道尽折,皆斩首谢过,提婆止之,但令归佛。
我引这一段,是因为觉得很好玩。这有点像我乡下的儿语:
「外婆咳,吃豆哉。啥个豆?罗汉豆。啥个罗?三斗箩。啥个三?破雨伞。啥个破?斧头破。啥个斧?状元斧。。。。。。」如此连转下去可以无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间,到得:「我是谁?我是你。妳是谁?妳是狗。狗是谁?」提婆却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转下去,使发问的外道吃个不意,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仓猝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样他失了一机,就是一败。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来的问答:外道问「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问:「汝何不前?」这是宾主易机。外道失了主机,乃曰:「汝是坏人」,提婆不同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这又是敌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无地了。他这样再失一机,遂决定的败北了。
所以马祖说:「凡有言语,是提婆宗,汝若体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一时降伏。」我们今日对西洋,对◎◎,当着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会言语。
佛法是有说?是无说?佛法与言语是别?是不别?这难以理论说明,但是可以诗意来说明。巴陵郡新开院的显鉴老禅师说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好新鲜照耀。雪与银碗,是别非别?要问也可间:若不问,则也可不问。所以雪窦禅师颂的开头,先赞叹他:「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裹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