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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蒙着一层团长途坐车带来的灰暗的神色,头发也被风吹得十分凌乱。他突然为自
己这副尊容感到不好意思起来。这是他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为自己的面容难堪,
他说不清为啥会有这种心理。眼前又浮现出了胡淑蓉刚才那白衣天使般的美丽、洁
净,越对比越觉得自己丑陋。自我难堪了一会,把镜子翻过来,就看见镜子背面嵌
着一幅彩色照片——穿着夏装的胡淑蓉。这又是另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带着浅浅
的微笑,像出水芙蓉似的清纯、高雅。文义看着,心里不觉有了几分慌乱,好似偷
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傍晚的时候,胡淑蓉的舅舅杨建设回来了。看了胡云坤写给胡淑蓉的信,没说
什么,让文义留了下来。文义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男工宿舍的一间屋子里,就有了
一种游子找到家的感觉。
第二天上班后,文义才彻底了解了这个镇办工厂的情况。所谓食品厂,只不过
是将花生、蚕豆、豌豆、薯类等农副产品,加工成干果向市场出售。偌大的生产车
间里,当门的左边是一溜烘烤食品的炉灶,右边是几眼大灶,用来煮食品的。大灶
另一边,是几口清洗缸,然后在里边,是两眼卤锅。除食品装袋和塑封以外,整个
生产、加工工艺都在这个车间里完成了。车间里炉火熊熊,弥漫着浓厚的水蒸汽。
但整个生产流程有条不紊,地面纤尘不染,和文义先前在菠林山加工卤鸭的棚屋相
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文义也确信了这是一个正规厂子,虽然生产规模
不大,但他放心了。他再仔细看,整个生产工艺设备简单,技术也不十分复杂,他
蓦地心里一动,想起自己家乡地里,出产那么多的花生、红薯和豆类,以前都是拿
到市场上贱卖了,要是也这样精加工一下,价钱不是就成倍上涨了吗?想到这里,
他忽然激动了。他觉得这是上帝的有意安排,让他走到这里来!这是不是冥冥之中
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指示自己的前程呢?他觉得完全是。这并不复杂的技术,他
相信凭着自己的聪明,完全能够很快学会。这简单的设备,除了两台并不昂贵的搅
拌机和塑封机以外,其余的烘烤床、蒸煮灶、清洗缸,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并不
需用多少力气就可以盘好。更重要的是家乡黄土地年年出产的原材料,不用到市场
上购买,就可以保证生产。是呀,这确实是一个投资少,见效快,收入高的短、平、
快项目呀,怪不得人家乡镇企业搞得红红火火。文义越想越激动,在心里暗暗下了
决心:他一定要把全套技术学到手,然后回到家乡去,办起自己的工厂,让父老乡
亲们看看他的能耐,同时,也让家乡迅速摆脱贫困,走上富裕的道路。他说不定还
能干一番大事业,成为像报纸上、广播里,常常宣传的那种乡镇企业家呢!
但是,今文义非常失望的是,师傅杨建设却只给他安排了一个杂工。每天,文
义都只是做着一项单调的活儿,就是从仓库材料员那儿,将一袋袋花生扛进车间,
然后倒在蒸煮锅里,接着又到另一间屋子里,将塑封好的成品又扛进仓库里,交材
料员验收。这单调的活儿今文义烦闷。这倒不是因为扛麻袋的活儿比别的活儿更辛
苦,他有的是力气,吃苦他不怕。他苦恼的是这样干下去,就是干个十年八年,也
永远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可他又毫无办法,他是打工的,必须听师傅——其实是
厂长的话。有几次,他想鼓起勇气对胡淑蓉的舅舅提出到车间干活的要求,可一看
杨建设那阴沉、不苟言笑的面孔,勇气就烟消云散了。
还有一件令文义不得其解的事,那就是胡淑蓉姑娘。时间久了,文义忽然觉得
胡淑蓉是一个谜。她不像她弟弟胡云坤那样外向,倒有几分像杨建设。她很少笑,
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文义甚至怀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留在他印象中的那个感
觉甜蜜的微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也很少说话。文义在心里,已经自觉地把她
当作了朋友。有许多时候,他不但情不自禁地偷眼觑她,而且渴望着和她交谈。可
是,即使他们偶然碰面了,他也看不出她一点热情的表示,他也便失去了搭讪的信
心。这样一来,文义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冷美人!
可是不久后一件小事,却又让文义改变了看法。那天,文义一连扛了好几袋原
料和成品,累得满头大汗。当他把最后一袋花生扛进热气腾腾的生产车间时,更感
觉身上燥热了。他将麻袋放在大灶前,拿过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后,他解开袋
口的尼龙绳,用手去抱麻袋,想把花生倒进锅里。可抱了几下,都因麻袋太大太沉,
没抱起来——过去,他都是直接将麻袋搁在灶沿上,打开袋口,把花生倒进锅里。
可这次是放在了地下。他又用力抱了一下,还是没抱起来。正在这时,他看见清洗
缸前忙着的胡淑蓉,一面甩着手上的水珠,一面走了过来,用她湿漉漉的双手,帮
文义抬起麻袋,将花生倒进了锅里。文义内心一阵感动,他不知道胡淑蓉隔得那么
远,是怎样看见他抱不动麻袋的。他抬起头,感激地冲胡淑蓉笑了笑。可胡淑蓉却
没事一样,低着头,又默默地离开了。文义虽然没看见她的微笑,没听见她的只言
片语,却从此相信她绝不是一个冷美人了,只是还一时摸不准她的性格。
还有一次,下班以后,文义一个人在车间里拖着地板,这也是他杂工的活儿。
车间很大,他只穿着一件背心,露出健康有力的胳膊,可头上仍冒着热汗。拖着拖
着,他忽然发觉对面有一把拖帚也在向自己拖来。他抬头一看,竟是胡淑蓉。文义
愣住了,过了一会才说:“你,咋来了?”
胡淑蓉仍然没答应他,只专注地埋着头干活,半晌才说:“都快吃饭了。”
这是胡淑蓉这天晚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这短短的几个字,却让文义感到十分
温暖,激动,更改变了对胡淑蓉的看法。
这天下午,文义将一袋花生扛进车间里,他看见师傅杨建设正在卤汁锅前配料,
装满各种颜色和品种的香料、色素摆在他面前。文义一见,心里一亮,忙将花生放
下,转过身一边假装擦汗,一面却把目光投在杨建设面前的瓶瓶罐罐上。他想看清
楚瓶上的商标,可是,还没容他看明白,杨建设发现了他的偷视,一下生气了。他
马上用身子挡住了那些瓶子,对文义大声吼道:“干活去!”
听到这吼声,满车间的人都朝他投来惊诧的目光。文义脸红了,像做错事的小
孩,急忙失望地低下头,抱起麻袋将花生倒进大锅里,然后悻悻地出去了。
下班以后,文义仍觉得心里憋闷。像是堵塞了一团乱麻,思绪乱纷纷的,又觉
得十分孤独,非常渴望和人淋漓痛快地倾吐一番。他不知道杨建设为啥这样样冷若
冰霜,性格如此乖戾。吃过晚饭,他的心还是那样充满了惆怅,于是,他顺着石梯,
带着迷惘的心境来到了山顶。站在树林边缘往下一看,黄昏淡淡的霞光罩在密密麻
麻的灰色屋顶上,仿佛在上面布了一层蛛网。河水一片深蓝色,几只小驳轮犁破水
面,船尾喷出浪花,把江水摇晃出悠长的韵味。看了一会儿,文义才往树林中间走
去。林子里,除了一些常绿的针叶树以外,其余的落叶乔木已开始脱掉绿妆。落叶
的一股微酸的腐植质味道混合着清新、湿润的河风,以及周围庄稼、泥土的气息,
构成了小树林特有的空气。一缕夕阳,也留恋地抹在树梢上,从树枝间向地下投射
出一股股稀薄的光带,像是干电池耗尽时发出的幽黄的光。文义漫无目的地在林子
里走着,他想努力收束起自己的烦躁,让心灵平静下来。走到林子深处的亭子前,
他忽然呆住了,胡淑蓉坐在亭子的木椅上,面对着江水,双手捧着腮,仿佛雕塑一
般。她的面前,一片红棕色的夕阳光辉从树枝的空隙中透下来,撒下无数跳跃着的
金箔似的光点。而河面,此时小驳轮已经驶过,水面光亮如镜。河水一平静下来,
江面也似乎宽阔了许多。文义愣住了,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走上前去。过了一会,
文义才假意咳了一声。胡淑蓉蓦地惊醒过来,放下手,回过头来。就在那一瞬间,
文义迅速捕捉到了胡淑蓉看他时那眼睛中闪烁出的兴奋的光芒,并且,他又一次真
真切切地看见了从她嘴角流露的妩媚、甜蜜的微笑。这微笑和刻印在他记忆屏幕上
的第一次看见的微笑,完全重合了。他再不怀疑自己第一次是看错了。顿时,文义
心里除了激动外,还有了一种安慰和骄傲的感觉。他再不畏缩了,勇敢地走了过去,
也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可是,他却一时找不到话开头,胡淑蓉也是一样。他们在不时偷觑对方,却又
好像都充满戒备心理。仿佛他们的神经都变得脆弱了,稍不注意,便会断裂。他们
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拘束的心理。
过了一会,还是文义先打破这沉默得有些尴尬的空气,问:“你咋个一个人出
来玩?”
胡淑蓉理了理额头的刘海,其实她的刘海一点儿不乱,然后低下了头,看着地
下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不喜欢和她们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说完,却猛
地抬起头,闪着一对明亮的眸子看着文义问:“我这人性格有点怪,是不是?”说
完直端端地看着文义,等待他的回答。
文义没想到她会直通通地对他提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可是,他
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觉得她的目光是那么清澈、明媚,还有那么一点儿像孩子似
的撒娇的成份。他喜欢这对眸子,就像喜欢她整个人一样。他的心跳加快了,脸也
有些幸福地呈现出红晕来。过了一会,他决定把自己的看法诚实地告诉她,就说:
“淑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