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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戏你十天也学不下来。现在周上尚就快出科了,谁都看得出来,他马上就会成棵摇钱树。水上灯说,哦?林上花说,周上尚的寡妇妈,已经在外面给周上尚看房子,说是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我妈上回来看我,还揪我耳朵,说你怎么不能像人家周上尚呢?我妈真是白养了我。现在你好了,过三年熬出头,你爹妈就都有好日子过了。水上灯没说什么,回到自己铺上。
这天夜里,水上灯突然失眠。为什么失眠,她不知道。她并没有想她怎么会成摇钱树,也没有想将来成为摇钱树她会怎么样,甚至连肉汤是什么滋味都忘了。她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晃着。这个女人四下跟人说,养儿子养到现在,总算养出味道来了。然后她在街上到处晃荡,满处看房。她从英租界走到法租界,看完洋房看里份。看着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忽而是慧如,又忽而是菊妈,再忽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妇人。她走出里份的时候,竞又佝偻着腰,拖着一辆粪车。
水上灯不觉眼泪从眼角流出,湿了枕头。她想,自己却是亲爹亲妈都不要的孩子。
四
不觉春天又至。燕子很快飞回,杜家院宅的屋檐下旧的泥巢已经毁了一半。燕子们便来回地飞着,依着旧巢渐次在旁边搭出一个新的。自看到燕子衔泥而来后,水上灯每天都要去看看新巢的进展。
这天下午,徐江莲教唱秦香莲。教时便说秦香莲最动人的不是她的唱,而是她的眼神。因为悲伤和痛苦,她的脸上始终是一双泪眼。眼中含泪,盈眶欲滴,却又绝不流淌到脸面上。
说罢徐江莲又举一反三,使出各种眼法,说是眼法练得好,顶上一半的唱功。媚眼的眼珠睃动,目光斜挑;醉眼的双眼微闭,眼神无力;惊眼的眉心上挑,双目睁起;静眼的眼帘微垂,双目平视;颤眼的眼眶放大,眼皮不眨;昏眼的无精打采,眼帘下塌;贼眼的眼珠斜视,灵活转动;呆眼的目光下沉,眼凝不动;偷眼的微扬双目,半睁眼珠;奸眼的竖眼皱鼻,眉毛倒八;对眼的凝视鼻尖,眼珠靠拢;杀眼的眼珠突出,鼻梁上耸;瞎眼的眼珠上翻,藏珠露白;死眼的眼皮下垂,眼望鼻梁;还有单对眼,一只眼靠鼻中心,一只眼在中间活动;雌雄眼,一眼半闭,一眼却睁大挪动眼珠;留情眼,回眸凝睇,眉眼含情;三角眼,眉角向上紧扯,眼角眯成缝;回思眼,上下转动,回忆往事。
徐江莲解说时,不时示范。水上灯一时看得发呆。徐江莲说,不要以为唱功比眼神更重要。我告诉你,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许都听不清你在唱什么,但你的眼神他却能感觉得到。而那些会看戏的人,就算你一个字不吐,他也会从你的眼睛里懂得你在说什么。
徐江莲正教着,突然听到院里一阵骚动。屋里学戏的学生,都勾头张望,发现却是一大汉急吼慢喊地找黄小合。学生们都认得出,这大汉是余天啸戏班的管事吴大华。徐江莲说,想是出了什么事。说罢让水上灯先练习,自己奔出屋问情况。
黄小合也闻声而出。一问方知,的确是出了大事。
长乐戏院今天演大戏。领衔的是余天啸。余天啸上午应朋友之邀过江到武昌吃饭。饭罢便去烟馆抽鸦片。抽完烟飘飘欲仙着过江,准备直接去汉口长乐戏院。却不料正欲上轮渡时,遇上禁烟督查处的人。新来的处长是外乡人,不看汉剧,居然从未听说过余天啸,拿了他当烟贩子扣压了。这边吴大华托了人,警察署的水文科长已经带人过江帮忙摆平。可是等过江一来一回,误场已是必然。而长乐戏院大牌楼的牌匾上早已挂出余天啸的大名。这回余天啸在长乐要连唱三天,汉口人像过节一样等着这个日子。几阶正在香港上海天津做生意的大佬,也都特意赶回来听余天啸的戏。所有的票都卖得精光,现在余天啸却登不了台,班主和戏院都急疯了。
黄小合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吴大华说,听说你们上字科班有个叫周上尚的学生唱余派唱得像,先帮个忙,撑一下场子。徐江莲说,观众买票要看的就是余天啸,你现在弄个学生伢上场,票友眼睛个个尖,都晓得周上尚的出处,说你们蒙人,那不光得退票,还非得砸你们的场子不可。吴大华说,我们也晓得,余老板无人能替代,但救一下总比不救好。黄小合想了想说,那就叫周上尚去试试。你们先跟观众讲明,说是让学生先出场,是为了让大家多过过瘾,领略一下余派的传人。后面余老板的戏一场都不少给大家。徐江莲说,这行吗?被观众识破把戏怎么办?黄小合说,这些都是有耳朵的观众。只要周上尚开口引唱就能服众,大家若觉得有昕头,必能过关。我再带上字科班的学员去捧场,周上尚出场就死了命地鼓掌,先压住阵再说。你这边,要让余老板赶紧。这样说不定还有得救。吴大华感激不尽,
连声道,救场如救命,那就拜托黄老师了。
吴大华走后,徐江莲对黄小合说,你这样行不行呀?万莫砸了周上尚的牌子。那样的话,他翻身就难多了。黄小合说,砸不了。说不定周上尚靠了今晚,从此大红大紫。
晚上,上字科班的学生全部都到了长乐戏院。看到台上已经放上周上尚的戏牌,个个都羡慕不已。黄小合说,只要大家刻苦肯学,都会有这样的风光。
但戏院的观众却都在大声起哄。吴大华上台作了个说明,依然压不住观众的闹声。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在喊,我们要看余天啸!周上尚滚出去!吴大华吓得逃跑一般下了台。
水上灯从未见过这种阵式。她几乎被这爆炸一样的声音吓着。幕布拉开的时候,起哄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台上的周上尚出场一亮相,黄小合此时喊了一声,鼓掌。顿时上字科班的一群学生,巴掌往死里拍。瞬间戏院里似惊了一下,未曾想上台的并非余天啸却有如此的巴掌声。恰这时,周上尚登台亮相,身形居然像煞余天啸,举手投足,亦颇有余的风度。起哄的声音便渐缓下来。再待周上尚开腔引唱,却又是众人料想不到的淳厚和洪亮,一句唱下地,满场苍劲音。猝不及防间,会真以为是余天啸引吭,观众一下子就静了。
黄小合提紧的心此刻顿时松缓。他知道,周上尚过了今晚,必是红了。坐在黄小合身边的水上灯突然说,黄老师,周上尚会不会红?黄小合说,他已经红了。水上灯惊异道,这就是红了?黄小合说,明天各家报馆的报纸都会有他的名字,至少有板栗大。水上灯说,那余老板呢?黄小合说,他是个太阳,但太阳总是要落山的。水上灯说,周上尚真基好运气呀。黄小合说,运气再好,也得唱得好。周上尚若是唱得不好,今天砸台挨打也够他受。往后再想出头,就难多了。水上灯说,为什么?黄小合说,戏子讲的是名声。名声坏了,谁捧你?
十年寒窗习孔孟,
三载又学箭和弓,
实指望功名成大就,
又谁知映在画图中。
替演的是《荥阳城》。台上的周上尚唱得字字含情,悲凉与无奈,直抵人心。黄小合赞了一句,说这段唱得好。他的话音未落,台下仿佛静场了几秒,突然掌声如雷。有票友高声叫着,好!唱得好!又有人说,活脱一个小天啸。还有人说,跟余天啸打擂台也打得了。
喧闹声中,水上灯突然看到一个人。这个人似乎是有事,面带焦急,离座而去。水上灯突然心跳过速。这身影好熟悉,在大雨中拉着她拚命跑,在水中将她推上木船,在乐园的楼顶坐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痛哭,雨小了,叮嘱她留在乐园,离别时一步三回头,说等他回头来找……这是陈仁厚!
水上灯不禁站了起来,挤出座位,不顾戏园观众正在为周上尚而兴奋。她眼里只剩下那个身影。
水上灯从人群中挤到门外,却看不见人了。她不禁喊道,陈仁厚!陈仁厚!无人应答。水上灯很沮丧,她想陈仁厚难道没有回老家而留在了汉口?他怎么也来看戏了呢?难道他经常会在戏园出现?胡思乱想中,水上灯突然看到了余天啸。
余天啸站在戏院最后一排的暗影中。望着台上的周上尚,又听着观众们风暴般地为他鼓掌,他板着面孔,神情落寞而孤单。水上灯不知何故,心里无端就紧了一下。
晚上,吴大华留了黄小合和周上尚吃宵夜。周上尚还喝了两口小酒,脸上红扑扑的,回到清芬里杜家院宅,嘴上还哼着《荥阳城》的曲调。
上字科班的学员全都为这天晚上的事兴奋着,谁也没睡,他们都挤在周上尚住的房间里等待着他。周上尚红了,而且红得这么精彩。有这样的师兄,对于他们,无论如何都是天大的喜事。将来找周上尚搭戏,不怕不出名。
周上尚回房间时,见到一屋的人,大吃一惊。惊过后便是万般的得意。在一片周师兄的恭喜祝贺中,周上尚斜躺在床,笑说,晚上宵夜太舒服了。石上泉说,吃了些什么?周上尚说,都是这辈子没吃过的东西。吃得我好饱。你们猜,是哪个请的客?
有人猜说,是余老板?周上尚说,怎么会是他?他心情不好,早就回去了。又有人猜说,是周班主?因为师兄要红了,所以周班主要请师兄。周上尚说,不是不是,周班主也被请了。
没有人猜得出来。周上尚一脸神秘,说是华清里有名的银娃。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银娃是汉口最有名的妓女,说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玩得,一般人都攀不上她。石上泉说,她请你?周上尚说,也不是请我,她请余天啸。余老板说有事不去,她就请了其他人,点名要我也去。石上泉说,听说银娃美得不得了,是不是呀?周上尚脸上呈现出无限向往,说真是呀,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人。像她们,周上尚说时一指屋里站着的几个女学员说,长得只配替她拎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