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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一个翻译高叫道,这里管事的人呢?陈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动。便立即走上前去,哈着腰说,我就是。我们听说日本皇军进汉口来了,心想皇军也定会来这里寻乐子,就专门在此恭候。这里是乐园,这是我们的杂耍班子。日本先生也一定喜欢看。翻译转述了一遍。所有在场日本军人都松下一口气,很快哈哈镜前发出笑声。陈一大想,咦,原来日本大兵的笑声跟中国人一样啊。
翻译跟日本军官交谈几句,转向陈一大,说太君对你的态度很欣赏。他希望你来管理这里。楼下继续让人来玩乐,但楼上我们要用来作司令部。陈一大露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让我来管这里?翻译说,今晚上就演杂耍给皇军看,作为慰劳。
这时候的陈一大,只要不杀他们的人头,叫他做什么都可以。红笑人说,班主,难道我们真要演给日本人看?陈一大说,不演就是死,你有选择吗?死到临头,只能选择那个能让你鼻子出气的事。
陈一大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乐园的总管事。这么多年来,乐园的老板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年到头他都在为杂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现在好了,他可让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厅演出,月月都有丰厚的包银。陈一大想,给谁演不是个演?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时也没让我们活好过,既然日本人能让我活得好,我为什么不给他做事呢?陈一大这么想着,心里立即坦然。
他带着日本人上楼去挑选他们所需要的司令部办公室。然后他也给自己挑了一间。座下皮椅随意转动着。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样,双腿往桌上一跷,心里的升腾感立即强烈起来。他想原来坐在这地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呵。原来他陈一大也会有这么一天!
翻译过来找他,敲了敲门。陈一大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站起。翻译说,你不用害怕。日本人对友好的中国人也会友好。陈一大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翻译说,你只需让这里继续歌舞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里拿点钱。开始做事,总是要花点钱的。
隔不几天,陈一大便跑到五福茶园。五福茶园没开门,陈一大心道里面肯定有人,便敲门。一个跑堂伙计伸头出来,见是陈一大,便开了门让他进去。
水文身着便服,正坐在里面与人喝茶。陈一大认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贾屠夫。陈一大见水文脱了警服,有些惊异,说水少爷这是?水文说,脱掉那身黑皮了。陈一大说,日本人来了也得要警察呀?水文说,他要他的,不关我的事。我家茶园也得要个男人来管着,一个女人打理生意,天晓得往后会闹出什么动静来?我没那个胆。陈一大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逃走了哩。汉口的有钱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水文说,怎么不想走?可我妈坚决不肯出门,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吗?贾屠夫说,水少爷,也不用太担心。就算日本人来了,他们若欺负了你,我们兄弟照样给他一个杀字。杀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水文说,难得贾大哥如此为我撑腰。陈一大说,你们黑白两道联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水文说,从今以后,我不是白道,贾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贾屠夫站起来一拱手说,我会常来喝茶。叫翠姨别害怕,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这里有兄弟替你们罩着。水文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贾屠夫走后,陈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难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水文冷笑道,当是人人都跟你这般好色?贾大哥身边已经有了银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里。陈一大堆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水文说,找她有事?
陈一大便说起日本人让他管理乐园。水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宁可死也不去帮日本人做事的。陈一大说,说得轻巧。我班里二三十口人,这些人后面又跟着一大群。我出了这个头,他们就都能活。你以为我不晓得气节?可是我还晓得人道。三厅的郭沫若在乐园讲过好多回,我听也听熟了。日本人不人道,但我陈一大要人道。我陈一大要小命而不要这个老脸。我舍了我自己给日本人当狗,还可以换那几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说我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水文一时无语。好一阵水文方说,汉奸的理由恐怕跟你都一样。陈一大说,汉奸领着日本人到处杀中国人,这个汉奸我是不做的。我只不过管着乐园,让大家在日本人的天下也能过日子。水文说,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陈一大说,我是拿你当朋友呀。当然,我也是想来告诉你和李翠,往后到乐园看戏全由我包。水文说,什么世道,还有心情看戏?陈一大说,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我跟你讲,这世道谁来当家根本由不得你我,但是自家过日子,却是由你我自定。不管汉口是日本人当家还是美国人当家,你背后都是拖着老婆孩子姆妈姨娘。你也不能让他们一天到晚垮着脸。我们盯着自己的小日子,有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个实在。明晚上我想约翠姨吃个饭。这年头,不晓得哪天就没命,能享受时就得及时享受。我这个心思你也是晓得的。这个忙,还得求水少爷你帮我一下。
水文想,到底是个老江湖,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透了底。水文想到天黑,把心情想得沮丧万分。回到家,跟姆妈刘金荣说,陈一大一直盯着翠姨。现在有日本人撑腰了,更是要打翠姨的主意。可我又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你让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就对得起你爸爸。既然陈一大看上了翠姨,就让翠姨替水家出个头,有什么事,让陈一大替我们扛一扛,不也很好么?茶厂关了,茶园还得开,不然家里开销哪里找钱?既要开张,家里就得有一个人,跟日本人搭上关系。这陈一大不是现成送上门的人?只是……刘金荣顿了一下,方又说,只是,为了水家的名声,这事不能声张,叫他们暗地里自己混就是。水文说,要不,干脆让翠姨改嫁给陈一大好了。刘金荣说,儿子,这事可不行。翠姨必须还是我们水家的人,她才会帮水家。让她出了水家的门,恐怕她的脚跟子不见得站在水家的地面上。到底水家逼着她把女儿扔了。水文怔了怔,说姆妈,还是你行。
晚上,水文去找李翠。李翠刚从外面回来,说她本来准备去看看玫瑰红,可是街上到处是日本人,而法国人把租界封得死死的,根本就进不去。水文将陈一大的意思转达给了李翠。李翠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我本来就只是应酬他,他现在当了汉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哩。水文板下面孔说,现在我们能得罪他吗?这里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要过活,爸爸死后,一直是我罩着家里。现在,我罩不住了,可是现如今翠姨如果出头,就可以罩住。李翠不悦
道,我是水家的人,去跟一个汉奸鬼混,你不怕我丢你水家的脸面么?水文厉声说,保住水家老老小小、包括翠姨你的命,是比脸面更大的事。至于维护水家的面子,我感激翠姨这么想。所以,家里在六渡桥的一处房产,先给你们用。平常翠姨还是住家里,但陈一大若找翠姨时,你们可在那里会面。我保证,只要有我水文在水家,不管日后如何,我一定不会亏待翠姨。李翠伤心道,什么叫亏待,什么叫不亏待呢?让我背叛丈夫去侍候一个汉奸,又该怎么算?我的脸面在水家又往哪里放?
水文沉默片刻说,这事的确是亏待了翠姨。但翠姨你想想,父亲去世这些年,我也是尽量在照顾翠姨。因为陈一大他看上的就是翠姨。以前我可以拒绝他,现在我不敢。不光如此,我还得让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茶园要开张,朝廷没人撑腰,什么都不好办。所以,只有让翠姨受委屈。你把陈一大侍候好,让他听你的。他跟日本司令部的人熟,这样我们家在汉口就可以活下来。至于水家,你放心,我会把道理跟大家说清楚。水家人只会拿你当恩人。李翠说,大少爷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了一点。只不过,茶园那边,我还想打理,我做惯了,喜欢在那里待客。水文说,茶园交给我好了,翠姨只消一心一意侍候好陈一大就是对我们水家最大的帮忙。
李翠顿了顿,万般伤感道,茶园也不要我去了?那么,这算不算水家把我扫地出门?水文说,翠姨如果这么想,那是我没说清楚。翠姨还是水家的人,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翠姨真的还想过来打理茶园,只要翠姨精力够得过来,照来就是。
这一夜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满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水家现在靠我卖身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我都这样替水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水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迎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