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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迷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跟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
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
一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水上灯没上前与之说话。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门,但凡有抗日演讲,她便伫足。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见到陈仁厚落着阳光的身影,她却依然静静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讲听完。
战乱的日子,骚动和紧张中又有一份压抑的平静。找水上灯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
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出现。
张晋生经常会带着点小礼物过来找她,拉她出去吃饭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车上,四处兜风,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劳作。有时,水上灯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满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车这种满足如泄了气的皮球,倏然不见。她的忧郁深深。张晋生说,没关系,你因为干爹去世,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让时间和我一起,慢慢地为你疗伤。
张晋生跟着长官到江西视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灯有点闷。便去乐园的雍和厅看杂耍。水上灯拐到茶房,独眼老伯为水上灯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几声,方说,这茶叶原本是给余老板准备的。水上灯说,老伯,你晓得我第一次见我干爹是在哪里吗?独眼老伯说,怎么不晓得?他背你来我这里,还给了你几块糖果。水上灯说,是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崇拜我干爹。所以我去学戏。独眼老伯说,余老板都晓得。上回在这里演出,他还说,他跟你是有缘人。水上灯说,可是,如果我不去劝他出来为抗日演戏,他也不会走得这么早。独眼老伯说,他这个人,只要听说了为抗日公演,怎么都会挑头出来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会生你的气。他这笔账要算在日本人头上。
两人正说着,突然满城警报震天响。乐园立即炸锅似的混乱。水上灯刚出茶房门,见有两个记者匆忙去乘电梯,要看飞机炸的是哪里。水上灯领着他们从塔楼出到平台。这时候便看到空中十几架日本飞机在盘旋。地面的高射炮轰隆隆地发射着炮弹。每一颗炮弹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云层绽开。可是,所有的炮弹都没有触碰到飞机。飞机开始朝下面扔炸弹了。一个记者说,是在矫口方向。水上灯急道,怎么一架飞机也打不着。
突然之间,一群中国飞机蓦然冒出在日本轰炸机上。没等水上灯反应过来,便看见它们朝日本飞机开了火。双方在空中捉对开火,一团火球掉下去,又一团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来的火球是日本飞机还是中国飞机。躲藏在防空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仰头观看着。
水上灯心里有一种痛快感,余天啸去世这些天,她第一次觉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门口,见到惊慌失措的张晋生。张晋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热泪说,谢谢老天爷,还好你没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江西吗?张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