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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姐,你说呢?李翠说,我看他说得对。不然,你要等到自己唱得不行时,再退?只可怜我家水武,迷你迷得要死要活的,这下子连戏院恐怕都不得进了。
玫瑰红决定去跟班主说她即将结婚从此辍演。班主一脸哀容,连连说不晓得将来班子还能不能撑住。玫瑰红说,不是有那个水上灯来顶吗?班主说,她是余天啸的人,那边怎么会放手让她过来?
便是玫瑰红宣布辍演的当天,万江亭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日本人的汽车撞伤。没人知道怎么撞的。据开车的日本人说,是他自己往车下钻的。这一说被万江亭否认了。日本人在汉口名声最坏,他们的话一般没有人信。所以人们都信万江亭的。只是在谈及赔偿时,万江亭说算了,我也不在乎那几个钱。
水上灯闻讯前去照料。好在万江亭伤不重,小腿骨折,在医院打上石膏,坐了黄包车就送回了家。
庆胜班一下子两大主角不能演戏,几乎就停了摆,班主急得嘴上起泡,四下借角。甚至借到了余天啸这里。余天啸想想便答应下来,对水上灯说,这个事你还是要帮一把,你红在庆胜班,顶的又是你姨和万叔的缺。不然,就说不过去了。水上灯说,万叔受了伤,我得去照料他。余天啸说,能照顾你万叔的人多的是,可是能去顶他挑庆胜班大梁的人却没几个。而且,你想红,这也是机会。你就先替他们唱一阵子。水上灯一想,也是,便也满口应承下来。
玫瑰红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她去上海买了一批首饰和衣服,觉得还不够,又天天坐着肖锦富的汽车,在汉口采买。玫瑰红觉得购物是比唱戏更让人兴奋的过程。肖锦富说,早知你这么喜欢买东西,我带你去趟香港你恐怕老早就跟我了。玫瑰红说,你现在带我去也不迟。肖锦富说,结婚后,多的是时间去,别说香港,去趟巴黎也是没问题的。玫瑰红说,那我可不去。太远了,小心回不来。肖锦富便大笑,说她虽然是名角,却尽是汉口的土气。
迎亲的头天晚上,玫瑰红到底还是找了水上灯,说水滴,你也算是我娘家人,我本该请你去参加婚礼,可是我担心你万叔想不开,所以,你得替我守着他。水上灯点点头,说你不去见他一面?他腿受了伤。我怕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这样。玫瑰红凄然一笑,说都这地步了,再见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他也什么话都没说过。水上灯说,可万叔都放在心里。你没看他一直在瘦瘦瘦?玫瑰红说,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叫你去守着他。水上灯说,我知道了。玫瑰红说,你现在终于红了。水上灯说,我说过,我一定要红的。你也晓得我说话算话了吧?玫瑰红说,不过,我得说一句话,你听不听?水上灯说,你说吧。我不怕。玫瑰红说,我红了十几年,但是你红不过我这么久。不出十年,这舞台上根本就看不到你的影子。水上灯说,好,这是你下的咒,我记住了。我就是拚了命,也要破你这个咒。我起码也红十年零一天。你将来看好了。玫瑰红冷冷道,我当然会看到的。说你红不了十年,不是因为你的戏,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和你该有的命!
六
玫瑰红大婚,庆胜班三天不演戏,全都去参加她的婚礼。这天,水上灯一清早便去到万江亭的寓所。
请去照顾万江亭的张妈说先生昨晚上就没吃饭,光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水上灯吓了一跳,忙到床跟前,叫道,万叔,起来吃饭好不好,我替你买了冠生园的糕点。万江亭摇摇头,说谢谢你,水滴。我没有胃口。水上灯说,张妈说你昨晚就没吃饭,这样下去身体要垮的。万江亭说,水滴,我要这个身体已经没用了。水上灯说,万叔,你千万别这样。你说过,要跟我搭戏的。
无论水上灯怎么劝,万江亭依然不肯进食。及至中午,万江亭说话气息已经很短了。水上灯惊慌失措,忙跑回去找余天啸。余天啸一听此况,坐着黄包车便赶了过去。虽然只有几天没见,万江亭却恍若这几天褪尽了身上的肉,只剩得皮包骨。余天啸见之不禁失色叫道,你也不至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伤自己吧?万江亭突然双泪长流,说没有珍珠,我活着好无趣。余老板,我谢你的好意,替我做媒,平日待我有如兄长。可惜我报答不了你了。来生或许还有机会。余天啸说,万老板你不可以这样。你想想汉口的戏迷该有多伤心,他们追随你十几年,你就这样为一个女人把他们全都抛弃了?万江亭说,先生我要拜托你,替我去帮他们道个歉,就说他们全都是我的恩人,可我对不起他们。余天啸说,人生的乐趣有很多,你先静下心来,好好养身子。长乐想要上连台本,我正想找你搭戏哩。我们一场接一场连着演,该有多过瘾。万江亭说,对不起了。早说就好了。还有,水滴这孩子,虽然是珍珠的姨侄女,却跟我亲。尽管她很知事,可还得先生提携,教导。余天啸长叹道,说这话我真不敢受呀。在我们汉戏名角中,你是最正派的,所以我让她跟你学规矩,她得你来教导呀。水上灯说,万叔,我要你来教我规矩。你前阵子还没教完哩。你不可以伤了自己。万江亭说,余老板,我晓得,孩子我不拜托你也会照顾她。水滴,你不光要学余老板的戏,更要学他的为人。我心已死了,身子也正慢慢地跟着走,你们不用多劝。
余天啸连连长叹着。突然他站起来对水上灯说,你赶紧去把庆胜班主叫来,我去找玫瑰红。万江亭说,余老板,别,她今天大婚,别扫了她的兴。我不想她不开心。余天啸凝望了他一下,然后说,好吧,那我去找班主,你不能连他一面也不想见吧?万江亭叹口气,说这就依你吧。班主也算是我的恩人。
余天啸走后,万江亭屋子里便只剩下水上灯和帮佣张妈。万江亭对水上灯说,水滴,你姨结婚,你也算是她娘家人,你去吧。水上灯说,我不去。万叔,我跟你说个事,你放在心里就好了。我妈并不是我亲妈,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不晓得自己的爹妈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在哪里,更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万叔,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晓得这些。可是我又很恨他们。所以玫瑰红也不算是我亲姨。我跟
她没关系。万江亭叹说,原来你的命比我晓得的还要苦。水上灯说,所以万叔要坚强地活着才是。万江亭说,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逃跑。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没有钱没有势的男人,不会有人去尊敬他,也不会有女人去爱他。就是有,也不长久。这世界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很讨厌它。所以我要离开它。我要跑得快快的,离它越远越好。水上灯哭了起来。 万江亭苦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在水上灯的泪水中合上眼睛,仿佛睡着。
远远地传来鞭炮和鼓乐声。迎嫁的队伍走了过来。水上灯担心万江亭听见心烦,忙去关窗。低头间,见两辆小汽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一顶花轿跟随其后,十来匹大洋马威风凛凛,两边夹轿。鼓乐队和看热闹的人混在了一起,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警察手挥着警棍前后喊叫,让路!让路!这样的豪华阵式,让水上灯的心怦怦直跳。关上窗,她到厨房对张妈说,我去给万叔买点东西,你照看一下。张妈正在炉子上熬着排骨汤,说伤了骨头要用骨头来补。
水上灯一口气跑到迎嫁的队伍前。她被这大气派所震住。她想,一个女人有这样一次排场,这一生也够受用了。难怪玫瑰红要抛弃英俊的万江亭而嫁给长得猪头似的肖锦富。男人不需要相貌,甚至你爱不爱他都无所谓,但他得顶天立地。什么样的男人顶天立地呢?除了有钱有势,还有什么?万叔也说过,世界就是这样。
水上灯胡思乱想着,随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水塔。玫瑰红就住在水塔后的里巷。水上灯看到在炮仗的嘹亮和飞舞中,玫瑰红由几个伴娘搀扶,一身绫罗绸缎,迈着细碎的步子,抬脚上了花轿。她的头被红布笼罩着。但她缓缓伸出手来,戴在手指的金戒指和戴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在阳光下一闪一耀;而当她轻轻地抬起脚时,脚下的高跟鞋和套在脚脖上的金圈亦在万众瞩目中熠熠生光。那些光彩,落在水上灯眼里,仿佛金星。水上灯想,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水上灯奔回万江亭寓所时,天色已有点昏暗。她什么也没有买,进屋见灯关着,张妈坐在厨房里打盹。水上灯说,张妈,万叔还好吧?张妈说,汤煨好了,可我见他睡得正香,就不敢打扰他。水上灯探头看了看屋子,便觉得张妈说的是。于是亦坐在厨房里,跟张妈描述适才的迎嫁的场面。
余天啸和班主一同赶来时,天已然黑了。跟着一起到的还有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余天啸说,万老板还好吧?水上灯说,一直在睡。先生怎么这么久才来。余天啸说,班主被玫瑰红请去吃喜酒了。我一直找到肖府,遇到魏先生,才把班主找到。魏典之说,万老板睡了一天?水上灯说,是呀。班主说,既然睡了一白天,现在叫他醒来吃点东西。水上灯说,是呀,万叔一天没吃什么了。
说着几个人进房间,打开灯,走近万江亭床前,发现他脸色煞白,只剩得游丝一样的气息。几个人都吓住了,余天啸说,万老板,你怎么了?班主说,得赶紧送医院才是。水上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朝床下望去,竟发现下面滴着血。她失声叫起,血呀!
余天啸顺着水上灯的目光所指,顿时怔住。片刻,他掀开万江亭盖着的被子,发现他已经割了腕。那只血淋淋的手上捏着一对玉镯子,这正是万江亭托余天啸送给玫瑰红的聘礼。
魏典之顿时痛哭流涕,大声说道,赶紧呀,往医院送。万老板呀,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不过一个女人么。你怎么把我们都丢下了呢?水上灯亦哭了起来,她说万叔,你不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