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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精选-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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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搞不太清楚,反正葬在龙华就是了。”
  “‘龙华公墓’早就没有喽——”
  老人翻了一下身,黑暗中,他那颤抖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飘浮着。
  “文革时候,我们的‘五七干校’就在龙华,‘龙华公墓’那里,我们把那些坟都铲平了,变成了农场。那是个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也统统给我们挖了出来,天天挖出几卡车的死人骨头——我的背,就是那时挖坟挖伤的——”
  我猛吸了一口烟,将香烟按熄掉。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厉害,一阵阵酸味冒上来,有点想作呕了。
  “美国的公墓怎么样,齐生?”隔了半晌,老人试探着问道,“真是像你大伯讲的那么贵么?一块地要两三千美金哪?”
  “这要看地方,表伯,贵的、便宜的都有。”
  “纽约呢?纽约有便宜的墓地么?”
  “有是有,在黑人区,不过有点像乱葬岗。”
  老人朝着我这边,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唤我道:
  “齐生,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应道。
  “你从中国回来,可不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我想在纽约好好找一块地,也不必太讲究,普通一点的也行,只要干净就好——”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声调变得酸楚起来。
  “我和你表伯妈,两人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了,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她为了我的政治问题,很吃了一些苦头,我们两人——也可以算是患难夫妻了。这次到美国,本来她也申请了的,上面公文旅行,半年才批准,她等不及,前两个月,病故了——这次找出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头,我实在放不下心——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里,也一起带了出来——日后在这里,再慢慢替她找个安息的地方吧——”
  老人细颤、飘忽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一切沉静下来,我仰卧在沙发上,房中的寒意凛凛地侵了过来,我把毯子拉起,将头也蒙上。渐渐的酒意上了头,我感到愈来愈昏沉,朦胧中,我仿佛来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里,野地上有许多人在挖掘地坑,人影幢幢,一齐在挥动着圆锹、十字镐。我走近一个大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地坑已经深到了他的胸口,他抡着柄圆锹,在奋力地挖掘,偌大的坑中,横着,竖着竟卧满了累累的死人骨头,一根根枯白的。老人举起圆锹将那些枯骨铲起便往坑外一扔,他那柄圆锹上下飞舞着;一根根人骨纷纷坠落地上,愈堆愈高,不一会儿便在坑边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我定神一看,赫然发觉那个高大的老人,竟是大伯,他愤怒地舞动着手里的圆锹,发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头,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哗啦啦倾泻了,根根人骨滚落坑中,将大伯埋陷在里头,大伯双手乱招,狂喊道:
  “齐生——”
  我猛然惊醒,心中突突乱跳,额上冒出一阵冷汗来。原来大伯已经站在沙发跟前,他来叫醒我,去赶飞机了,房中光线仍旧昏暗,幽暗中,大泊庞大的身躯,矗立在我头边,像一座铁塔似的。
 
黑虹
 
      
  一
  ——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耿素棠在桥头停下来这样想:——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三月天就闷得人出汗的鬼天气!唉,怎么周身都有点不对劲了——
  一阵温温湿湿的晚风,从河面吹起,直向她胸窝里扫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头,让这阵和风从她的颈边轻轻的拂过去,把她刚才夹在人堆子里燠出来的汗丝擦得干干凉凉的。
  这时正是黄昏,六点钟。中山桥头刚刚抛起几团亮黄的灯光来,跟着动物园、美军顾问团,各处接二连三,一盏又一盏,一盏又一盏,像千千万万只眼睛,通通睁开了。桥边儿童乐园里面的玩具马儿,玩具飞机上的电灯,也“啵!”的一下,一齐亮起,转动、转动——尽是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大花球。
  她探头出去,看见桥下污黑的淡水河面荡满了亮光,一串串、一排排,连接不断的闪着、耀着,流下去——哎,挤!
  她记得刚才从中山桥走过来时,膀子上竟给人家碰了三次:一次碰在一个男人的公事袋上,一次碰在一个女工的便当盒上,还有一次碰在一个中学生的书包上。桥上一窝蜂一样,她简直看不清一堆堆是些什么人,她只觉得到处都是一条条人影,晃来,晃去,有的穿红,有的穿绿,细细尖尖的高跟鞋,蠢头蠢脑的日本木履,的的笃笃,在水泥桥上用力敲。用力蹬。
  “哈、哈、哈,抓到了吧?”两个擦鞋童在桥上捉迷藏,差点撞进了她怀里来。
  “叭——叭——叭——叭——”,“嗖 币幌拢班玻 庇忠幌拢秃孟袂∏〈铀馀圆凉ヒ谎涣酒蹈乓涣荆忧派狭锕ィ壬臁⒂猓迫耍醯猛酚械阍危氤龊埂?
  河水一定动得很厉害,河面亮黄色的光辉,一直不停的在闪着,耀着。
  “隆、隆、隆、隆,”耿素棠感到身后好像有几十个滚石向她压来一样,震得耳朵都有点聋了,她回头看见一大串军卡车穿过中山桥,向台北市区飞快驶去,每一辆卡车走过,总扬起一大片灰尘来,撒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变成一团稀薄的沙雾,被各处射来的灯光一映,又灰又黄,马路灰黄的,两边的楼房也是灰黄的,一切东西在这六点钟的暮色里,总沾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灰黄色。
  灰黄的沙雾,浮着,沉下去,散开,渐渐稀薄,渐渐消失——
  “这算什么?只有几块苦瓜!”她忽然想起刚才吃晚饭时,她丈夫对她这样冷冷地责问道,筷子往桌上一拍,脸绷得像块鼓皮。她看见他的眼镜子朝着她一闪一闪发着逼人的亮光。
  ——这张脸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陌生,这样可恶了呢?她心里纳闷着。
  好白,好肿,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谱,太不自然,太不自然了,两腮下垂,鼻子皱起,嘴角却撇得弯弯的。
  ——像头老虎狗!她想讲给他听。
  “难吃死了!”大毛将嘴里一块苦瓜吐到桌上,接口嚷道。
  “苦的,咽都咽不下去。”二毛也咧起一嘴七缺八歪的小蛀牙嘀咕着。
  “十块钱菜钱要买山珍海味吗?不吃算了,饿死你们活该!”她推开桌子站起来用力喝道,她觉得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发胀。
  两个孩子吓得呆头呆脑,丈夫板得铁青的脸上冷得刮得下霜来,就是那样六只眼睛睁得浑圆向她瞪着时,她摔开房门跑出来的。
  ——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耿素棠想,要不然她不会突然变得这样毛躁起来。自从过了阴历年以来,就是这一晚特别暖,暖得有点闷,有点压人,暖得实在太不应该。才不过是三月天的光景,她穿了一件短袖旗袍,两条膀子露在外面一点也不觉得寒浸。风吹来,反而凉爽。
  她用力透了一口气,桥底飘上来的和风拂得她舒服极了。
  沙雾消失着,转暗下来——
  她看见投进雾里来的灯光愈来愈密,东一团,西一团,灯光里模模糊糊尽是一堆堆晃动着的人影、车影。中山北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耿素棠觉得迷惘起来,这晚好像还是她头一次进到台北市来似的,她走在这条路上,竟觉得陌生得很,一切都走了样:西餐饭馆雪亮的玻璃门,红衣黑裤小玩具人似的仆欧,橱窗里摆着假古董的工艺店,总使她觉得有点新奇,有点怪诞。路上的人喽、车喽都好像特别忙,特别乱似的;车头的灯光,闪亮闪亮的直朝着她扫过来,刺得她的眼睛都张不开了,她有点慌张,不晓得怎么搞的,身体一直发热。
  ——一定是因为这个闷得人出汗的鬼天气!
  她站在一家工艺店门口歇脚时,又这样想道,她觉得周身实在有点不对劲。店里有两个洋兵在买假古董,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着两尊滑稽透顶的瓷像,一个是济公活佛,大嘴巴笑得好丑怪,皮球一样的肚皮鼓出裤子外面来;还有一个是寿星公公。顶头好像给谁打肿了一样,凸起碗大一个瘤子。
  洋兵捧着两尊瓷像当宝似的,一个老摸济公的大肚皮,一个乱敲寿星公的脑袋,咭咭呱呱,笑得前俯后仰。
  柜台后面的伙计,谄笑,摇头,乱伸手指。
  洋兵做手势在还价。
  伙计谄笑,摇头。
  洋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手一挥。
  咣啷!济公的肚皮开了花。
  ——唉,糟蹋了!
  耿素棠不禁暗暗叹息,她记得大毛二毛不知向她求过多少次买一尊济公活佛的瓷像来玩,统统给她打了回去。
  “妈,我想要那个大肚皮济公的瓦公仔。”
  “我也要!”
  ——他们还以为他们的爸爸在开银行呢,一个月五百块的小公务员!
  “你们识相些就替我快点滚出去!”她记得当她扬起鸡毛掸帚冲过去时,两个小家伙吓得像一对老鼠一样的窜了出去。
  ——不是吗?不是活活像一对阴沟里爬出的小耗子?
  耿素棠想起下午大毛和二毛哭巴巴扭做一团跑回来时,从头到脚尽是阴沟里漆黑烂臭的污泥。
  ——一对淹得半死的小耗子!
  她不记得怎么下的狠手,打,打得两个面目不清的小东西跪倒求饶为止。
  ——天气!
  她想。
  ——这种天气就是要叫人发脾气,叫人烦躁,厌倦,倦、倦、倦——
  突然窗橱里伸出一张女人的胖脸来,朝天狮子鼻,两个大洞一掀一掀的,瞪着她,满脸凶像,耿素棠猛吃一惊吓得心里一寒,回头就走。
  “钉——铃铃铃——”一架三轮车截在她前面。
  “太太,要车吧?”
  “啊,不要,不要。”耿素棠一面摆手,一面向路旁一条巷子里退了进去。
  B——A——R“BAR”B——A——R。
  红的、绿的、紫的,整条巷子全闪烁着霓虹灯光,一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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