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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弟弟。”姐姐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啵,弟弟,两条鱼!
咪咪,你听到没有?”姐姐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好几下。
我帮姐姐把衣服头发整了一下,才挽着她上车,姐姐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走的,
我坚持不肯,姐姐很难过的样子放下猫咪对我说:
“不要这样嘛,弟弟,咪咪好可怜的,它没有我它要哭了的,你看,弟弟,它真的
想哭了——咪咪,噢,我马上就回来,买鱼回来给你吃。”
车子走了,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嘴上捂着一条手帕。
三
姐姐紧紧的挽着我,我握着姐姐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姐姐很久没有上街了,看
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
“弟弟,你记得以前我们在桂林上小学时也是坐三轮车去的。”姐姐对于小时候的
事情记得最清楚。
“弟弟,你那时——呃,八岁吧?”
“七岁,姐。”
“哦,现在呢?”
“十八了。”
“喔!嘻嘻,弟弟,那时我们爱一道荡秋千,有一次,你跌了下来——”
“把下巴跌肿了,是不是,姐?”
“对啦!吓得我要死,你想哭——”
“你叫我不要哭,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
“对啦!那时立立跟见见还在,他们也是两姐弟,噢。”
“嗯。”
“见见是给车压扁了,立立后来是怎么着——”
“是生肺炎死的,姐。”
“对啦,我哭了好久呢,后来我们帮他们在岩洞口挖了两个坟,还竖了碑的呢!从
那时候起我再也不养狗了。”
姐姐想到立立与见见,脸上有点悲惨,沉默了一会,她又想到别的事情去了。
“弟弟,那时我们爱种南瓜,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马棚里去偷马粪回来浇肥,噢,那
一年我们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多少斤,弟?”
“三十多斤呢,姐。”
“喔,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赏了
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弟弟,你还记得不?”
我怎么不记得?奶奶最爱叫姐姐“苹果妹”了,姐姐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胖嘟嘟
的两团腮红透了,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的熊一样圆得俏皮,奶奶一看见她就揪住她的胖
腮帮子吻个半天。
“哈哈,弟弟,‘一二三,一二三,左转弯来右转弯——’”姐姐高兴得忘了形,
忽然大声唱起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里爱唱的歌来了,这时三轮车夫回头很古怪的朝姐姐看
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脸发热起来了。姐姐没有觉得,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
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
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
眼。
“嘘!姐,别那么大声,人家要笑话你了。”
“哦,哦,‘一二三——’,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
看见她了,呃——”愈是后来的事情姐姐的记忆愈是模糊了。
“奇怪!弟,奶奶后来到底怎么了?”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姐。”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喔!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外国念书,姐。”
姐姐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得有点惶恐,嘴唇颠
动了一会儿,嗫嚅说道:
“弟——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沟里去,
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
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我天大
要吵着回来,回家——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
似的。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四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
不停,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
让别人搀着哼哼卿卿地扶进去。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姐姐悄悄的问我:
“弟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姐姐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
马上接着说道:
“哦,是的,姐姐,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姐姐点了一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
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药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
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营营嗡嗡,在这个博物院
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
号码,有的低头看报,有的瞪着眼睛发怔,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的扫上一
眼。我挽着姐姐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
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却看
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
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姐姐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弟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姐。”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的对姐姐说:
“姐,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姐姐咬住下唇执拗的说,这种情形姐姐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
的,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姐姐要往回走,我紧紧的挽着她不让她走。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
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姐——”我乞求的叫着她,姐姐不管,仍旧往回里挣扎,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
挣得厉害,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
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有两个小孩跑到姐姐背后指指点点,我的脸如同烧
铁烙下,突然热得有点发疼。
“姐姐——请你——姐——”姐姐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
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阵哈哈,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劲捏
了一把,姐姐痛苦的叫了一声“嗳哟!”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顺,可是
她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啦,姐——”我嗫嚅的问她。
“弟——你把我捏痛了。”姐姐捞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
五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
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
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
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
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
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啵,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
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
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的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姐姐笑嘻嘻的说道:
“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
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挽得我紧紧的,脸上
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姐姐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
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的叫了我一声“弟弟”
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克察”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开了两边,姐姐这
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
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六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
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
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
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一九五九年一月《文学杂志》五卷五期
香港——一九六○
朦胧间,余丽卿以为还睡在她山顶翠峰园的公寓里,蜷卧在她那张软绵绵的沙发床上。苹果绿的被单,粉红色的垫褥,肥胖的海绵枕透出缕缕巴黎之夜的幽香,用水时间又缩短了!阿荷端着杏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