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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精选-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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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学、扯谎,偷东西,你都占全了。我们杨家没有这种人!我生不出这种儿子!亏你说出口,不考试去逛公园——你不想读书,想做什么呀,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废物一个,无耻!”
  爸爸动了真气,足足骂我半个多钟点。骂完后,靠在椅子上怔怔出神起未,我猜他一定很伤心,我想说一两句道歉的话,可是我说不出来。我转身,想离开爸爸的书房,我站在爸爸面前有点受不了,我的脸热痛得像火烫过一般。
  “回来!”爸爸突然喝住我道。我只得又转过身来。
  “我告诉你,明天是你们结业式,你们校长要你一定参加,他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下学期开学以前让你补考。你好好听着:明天你要是敢不去学校,我就永远不准你再进这间屋子。”
  爸爸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我知道爸爸的脾气,他说得出做得出的。
  我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小弟跟了上来。他问爸爸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是不是我又逃学。我没有理他,我要他借我五十块钱,我身上一毫子都没有了。我从来弄不清我裤袋里有多少钱的,我没有数字观念。小弟比我精于计算,我知道他有积蓄,小弟最初不肯,我把手表脱下来押给他,我答应一有钱即刻还他。小弟掏出五十块给我,我把钱收迸裤袋,穿上我的太空衣走了出去,我一定要在妈妈回家以前溜出去,妈妈回家知道我没有去考试,一定也要来讲一大顿的,而且她一定会哭,我受不了。无论谁再要对我讲一句重话,我就发疯了。
   
  九
  我不晓得去哪里好,我想去找魏伯飏,我在学校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他讲话了。他写过一封信给我,他说我们这样分手他很难受,但是他不愿人家把我说得那么难听。我知道他是为我好,魏伯飏这个人真周到。可是我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定也看到我给唐爱丽那封信。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懊丧,我的右耳根子刀割一般,爸爸的手太重了。
  这几天,台北一直有寒流,空气沉甸甸的,直往上坠,我把太空衣的领子翻了起来,遮住脖子,走过街口时,那股风直往领子里灌,我在重庆南路衡阳带一带溜哒了一下,逛不出个名堂来。路上人来人往,刚好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天黑得早,店铺都开了灯。许多学生在杂志摊上翻书看,我也挤了进去,拿起一本《健而美》来,里面全是模特儿的裸体照,有些姿势照得很难看,我赶忙合上,交给摊贩,他向我龇牙齿,我掉转头,匆匆走过对街去。我真不知道去哪儿好,我觉得好无聊。
  我信步溜到西门町,一大堆人在新生戏院排队赶七点钟的电影,我走到新生对面一家小吃馆要了一碟萝卜丝饼。外面闻着香,拿来半个也吃不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馆子里暖和,外面冷,我呆坐着混时间,看着对面挤电影的人一个个拥进戏院。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对街有两个太保装束的男孩子走到街心向我这里乱挥手,立即有两个女孩子从隔壁咖啡馆跑出来,拉拉扯扯走过街去。我赶忙起身换个位子,背向着他们。我猜我的脸在发白,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杜志新,另外一个不认得,两个女孩,竟是唐爱丽和牛敏,唐爱丽穿着那天那件西洋红的大衣,头上还系了一块黑花头巾。他们大概考完试约好出来赶电影的。
  我忙忙付了账,离开西门町。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去找魏伯飏。我不怕他笑我,你不晓得我心里的悲哀有多深,魏伯飏住公园路,就在新公园过去一点,我到魏伯飏家时,魏伯飏妈妈告诉我,刚刚有几个同学来找他出去看电影,走了还不到十分钟。魏伯飏妈妈问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到他们家玩,她真好。对我讲话总是那么客客气气的。她又问我大考考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我请他告诉魏伯飏听,我来找过他。魏伯飏就是那么周到,他连他妈妈也没有告诉我逃学的事情。
  我离开魏伯飏家,沿着新公园兜了两个大圈子,我一面走一面数铁栏杆那些柱子,刚好四百根。我不愿到闹街上去,我怕碰见熟人,可能还会碰到妈妈,她平常在西门町的红玫瑰做头发。
  新公园里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儿亮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压压的。我走到公园里博物馆的石阶上去,然后从旁边滑下来。滑下来时我看见博物馆底下石柱子中间有两个人影子。我猜他们一定在亲嘴。我真的听到他们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来,亲嘴亲得那么响,真蠢。我记得唐爱丽那天和我亲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牙齿关得紧紧的。
  我绕到扩音台那儿,那里亮些,暗的地方我怕闯到有人亲嘴。我点了根香烟,用力吸了几口。嘴淡得很,这几天胃真坏,肚子饿得要命,就是吃不下东西。扩音台前有个大理石的日晷,我竖起那根石针,来回转着玩。我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有一个人从我背后走来向我借火,他说他忘记带打火机,我把火柴递给他,他点上烟,还给我火柴,说了声谢谢,站在我旁边,徐徐的吐着烟圈,我低着头继续在拨弄日晷上的石针。我发觉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猜不透他是干什么来的。新公园这个地方到了晚上常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我不想离开新公园,我没有别的地方去。
  那个人问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做什么,我说买不到电影票,顺便来逛逛。我撒谎从不费心机,随口就出来了。他邀我一同去散散步,他说站着冷得很,我答应了,我的脚板早就冻僵了。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身材比我高出一个头来。大概是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讲话慢慢吞吞的。
  我们沿着网球场走去。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读什么学校,我瞎编了一套。他告诉我他叫李××,我没听清楚,我不在乎他叫李什么。我正觉得无聊,找不到伴。
  “你刚才买哪家的电影票。”他问我。
  “新生,《榆树下的欲望》。”我说。
  “哦,我昨天刚看过,还不坏,是部文艺片。”他说。
  我们走到一半,天下雨了。雨水打到脸上来,冰冷的。
  “你冷吗?”他问我道。
  我说我的太空衣很厚,可以挡风。他脱下雨衣,罩到我身上,拉着我跑到网球场边一丛树林子里去。他的雨衣披在身上很暖和,我裹着坐到林子里一张双人椅上,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多钟头,两腿酸得厉害,他坐在我旁边在擦额上的雨水,他要替我擦,我说用不着。他说冷雨浸在头发里会使人头痛,他硬伸过手来替我揩头,我裹紧他的雨衣没有做声。他替我擦好雨水,掏出两支香烟,塞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他拿出一个打火机来点烟,我不懂他刚刚为什么要扯谎。我们坐着一起抽烟,没有说话,我听得到他猛吸香烟的声音。雨不停的下着,将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来,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上的香烟丢掉,把我手上的香烟也拿去按灭,树林子里一片漆黑,我从树缝里看到台大医院那边有几条蓝白色的日光灯。他把我的两只手捧了起来,突然放到嘴边用力亲起来,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子。我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我没有表,不晓得逃出新公园时已经几点钟了。我没有回家,我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逛了好一会儿,路灯发着紫光,照在皮肤上,死人颜色一般,好难看,我想到第二天的结业式,想到爸爸的话,想到唐爱丽及南光那些人,我简直厌烦得不想活了,我荡到小南门的时候,我真的趴到铁轨上去过,有一辆柴油快车差点压到我身上来。我滚到路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跑了回来。
   
  十
  天已经大亮了。我听见小弟在浴室里漱口。我的头痛得快炸裂了一般,肚子饿得发响。妈妈就要上来了。她一定要来逼我去参加结业式,她又要在我面前流泪。我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南光了,爸爸如果赶我出去,我真的出家修行去。我听见楼梯发响,是妈妈的脚步声。我把被窝蒙住头,搂紧了枕头。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一期

金大奶奶
 
  记得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我跟奶妈顺嫂回上海,我爹我妈他们在南京还没有来,我就跟着顺嫂在上海近郊的虹桥镇住了下来,那儿的住户大多数是耕田的人家,也有少数是常跑上海办货做生意的,不管他们干那一行,家里总不愁柴火烧,白米饭吃;因为那儿的土地很肥沃,春天来了,一大片油菜花,黄澄澄的,真是“遍地黄金”。
  算来算去,虹桥镇一带最有钱的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金家。这是顺嫂告诉我的,她讲,金家要是没有几百亩田,无论怎样也撑不下他们家那种排场。顺嫂的交际手腕很有两下,我们才住下来几天,她就跟金家上上下下混得烂熟了,当她带着我向他们家里直闯而入时,就连那条看门的狼狗也不会叫一下。
  金家的房子很大,是一所两进头的旧式平房,前面一个大天井,种了些合抱的榆树。进门不远,是一间大厅堂,大约摆得下十来桌酒席,里面的家具一律是乌亮的梭枝木做的,四张八仙方桌,桌面中间都嵌了带青斑的大理石,夏天摸着浸凉浸凉的舒服得很。厅堂四壁上挂满了字画,茶几上也陈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盆景古玩,十分好看,我有时候禁不住要伸手去弄一下,顺嫂一看见就急得赶忙拉住我,咬牙切齿的低声说:
  “容哥儿,我的小祖宗,我跟你作揖,请你不要乱摸乱搞好不好?打坏了他们的东西,咱们可是赔不起啊!”
  我们常去金家玩,所以对于他们家中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金家一共两房,因为金大先生常在上海住,所以田务家事都由二房管理。金家的人差不多都是看金二奶奶的眼色行事的,连金二先生也包括在内。金二奶奶是一位极端精明的管家婆,嘴尖心辣,又得金大先生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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