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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赵全义站起来,把裤子拉起,扣上纽扣。山姆揿了开关,厅里一片明亮。山姆慌忙走近,问赵全义感觉怎么样,饿不饿,他要马上把纽约牛排和烤马铃薯热热,开一瓶法国波都红葡萄酒,一起吃晚饭。赵全义一概不搭腔,穿好衣服,打开门,风卷着兴高采烈的圣诞歌谣呼地灌人。他打了个寒战,没回头看一眼,走出去,气懵了,忘记顺手带上门。
山姆拿着车钥匙追出去,叫住赵全义,要开车送他回家。赵全义摆了摆手,随即拐进一条车子开不进的小巷。山姆在美国呆久了,懂得尊重他人,不再纠缠,长长地叹口气,转身回家。教山姆稍感安慰的是,他在人行道撵上赵全义时,把棉夹克披在他身上,对方没摔回来。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三个月后,山姆打听到,青林镇来了新乡里,一家子三口,四十多岁的夫妻和二十出头的儿子,是从纽约那边迁来的。关山姆,即陈亚胜,又紧张地进入例行程序——物色一辆二手车。和以往稍不同的是,他执意买两人座的敞篷式。这种车,中国人起的外号,叫“气死岳母”牌,原因是只供夫妻坐,连最亲近的岳母也没份。
死也不肯外迁的老春头
老春头,原名张唯春,祖籍广州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移居香港,六十年代初来美,在青林镇定居,一住就是四十年。青林镇夏季酷热,冬季严寒,冷暖气是不可缺少的家电。张唯春所开的空调专门店,在全镇是最老牌的。他在香港时念过理工学院,虽然为了赶上移民排期,没拿到毕业证书,但英语根底好,来到青林镇,进社区大学修了十来个学分,拿到“电器工程师”执照,自家开业。在华人圈子内,他年轻时,被称作“春少”,少即“少爷”,广东话里含恭维的意味,可惜,在土话里,“春”意为阳具,使得这称呼掺上色情成分。张唯春木讷性子,闷头干活,,并不注意公关。反正平日各忙各的,同胞一年才见上几次面,难得听到熟人这么叫他。在一般场合,华洋人士都习惯称他的英文名字:比尔。
【公开版】
到二○○四年春天,老春头满八十岁。他的儿孙从各地回到青林镇,为他举行隆重的祝寿仪式。别看老春头窝囊一辈子,两个儿子,可是州府开业的内科医生。那一次,他们带着家人到度过童年的青林镇,大排宴席,所有的华人商户,都列进贵宾名单。
事后被同胞讨论了足足一个月的庆典,使丧偶后独居青林镇的老人,再次成为话题,集中到一点:他赖在这里干吗?怕只怕将来两脚一伸,尸体臭了没人晓得。
是啊,老春头脑筋大有问题。从上世纪末开始,青林镇的华人,除了开着店,或儿女在附近上学,一时走不了的,谁不“鞋底抹油”,往休士顿的郊外或者佛罗里达的阳光海滨搬?这破家有什么好留恋的?老春头的太太生病时,去他家探望过的朋友无不恨铁不成钢地骂:“唉,有点钱的洋人家,狗窝都比它强!”
青林镇的华人商户,有迥异于大城市同行的布局,似乎是约好的,都是前店后家。杂货店这样,老春头的电器修理店也是。旧金山和纽约的唐人街,招牌都来个中英并举,这里却不必照搬。老春头的店子位于柳树街末尾,以四十五度角挂在铺子上方的大招牌,光是英语:“比尔大叔,修理空调”,免得吓跑对东方文化极为隔膜的黑人。比尔当年盘下这房子,拢共才付了一千块多点的头款。他就在这里,从“春少”变为“春叔”,再变为“老春头”。
老春头的大房子,前一半作为“店”,它里头,整部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坐式、立式、悬挂式空调器,大小马达,散热叶片,抽风机,风扇,螺丝,水管,漆包线,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架子上,劳什子杂物重重叠叠,牵一发则动全身。长三尺宽两尺的柜台,台面布满油迹,爱干净的客人在上面写支票,手肘高高抬起。柜面上堆着许多年的电话黄页簿、技术手册、旧账本,只剩下一尺见方的空档,老春头拿来写估价单,开发票,收钱找钱,刷信用卡。过去,老春头的太太和儿子试图来个彻底的清理,都被老春头死命阻挡,借口是“生财器具”全在这里,别看乱七八糟,却自成章法,零配件什么的,小到一块垫片,一枚螺丝,抬手便找到。饱读诗书的朋友到那里去过,他说,陶渊明《桃花源记》里面有句“审容膝之易安”,若以“仅可容膝”形容老春头的店面,还是太奢侈了。好在老春头并不需要一条从店面到后进的甬道,他是从前门绕到后院,从侧门走进住处去的。
老春头的主顾,要么是贫困的黑人,他们自顾不暇,懒得理会他的店面怎么不堪入目;要么是中国人,都是来往多年的商户,见怪不怪。这两者有共同处:只在乎价钱便宜。正规的修理店,派技工上门服务,出店门起算工作时间,每小时收费少则三十元,多则八十元。路上遇到堵车,客户更倒霉。但老春头,即黑人口里的“比尔大叔”,进顾客的门才起算。零件也便宜,总价钱比人家少三分之一,所以老客户不愿抛弃他。别看比尔低头耷脑,做生意可是“喝了磨刀水的脚色——内秀(锈)”。
至于家居的杂乱,比店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是车库、客厅,还是卧室,都堆满鬼才知道是什么名堂的玩意,厨房里放上四台电冰箱,三台是三十至五十年前的产品,早已淘汰出局,主人拿来当小零件的储藏柜。只有一台是一九八三年买的,还能储存食物,放的最大量的是猪排骨。老春头的胃口被洋社会同化,爱吃黑人喜好的“灵魂食品”,什么南方炸鸡、烤排骨、猪排、牛舌,还有烧烤酱、酸菜和玉米布丁。
一九九九年,和老春头一道庆祝过银婚的老伴因中风去世,两个儿子办完母亲的丧事后,和呆若木鸡的父亲作了一次严肃的长谈,要他迁离青林镇,到大儿子开诊所的曼菲斯市去,和儿孙同住最好,反正那是有八个卧室的豪宅;独自住也行,雇一位佣人照顾起居兼买菜做饭。“你出什么事,我们要开十小时的车赶来,爸,怎么不替后代想想!”两个富有绅士风度的大夫捶着桌子,对冥顽不化的老爸下了最后通牒。
老春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儿子们说干了口水,最后摇着头,气鼓鼓地开车离开。
二○○四年秋天,参加过老春头八十寿诞的中国人中,有一对夫妇,他们的女儿考进哈佛大学。星期天晚间,喜不自胜的夫妻在自家杂货店里,为孩子举办了派对。派对和往常一样,小孩堆在电视机前看球赛,大人各各手捏一罐“百威”啤酒或“七喜”汽水,围着柜台砍大山,那一晚的话题是单一的:老春头不愿离开青林镇,到底有什么秘密?
刚刚退休的林先生清清嗓门,以权威的口吻说:“明摆着的事哩,老春头上赌船赌上了瘾,这里去密西西比河路近,迁去曼菲斯,老鸟关进金丝笼,不怕闷死呀!”大家“呵”了一声,如梦初醒似的。是呀,密西西比河上航行着的赌船,一艘艘金碧辉煌。青林镇的中国人,特别是年长的,把上赌船当成唯一的消遣,天天呼朋引类,开车往沿河的几个码头赶,远的开上_=三个小时,近的个把小时。你也许问,他们是不是腰缠万贯,赶紧烧包?不,他们并不阔,出发点也不在赢钱,而在消遣。须知赌船为了招徕赌客,提供全方位的优惠,举凡吃饭,喝酒,看表演,无不价廉物美。这群穷极无聊的人物,以吃喝为首要任务,顶多拿些五分硬币喂喂最低等的角子机,却很少换一堆筹码,在牌九或者百家乐赌档一掷千金。他们去多了,被势利的赌场保安员盯上,客气的飨以白眼,不客气的口出恶言,乃至驱逐。好在,这并难不倒脑瓜能急拐弯的同胞,他们每天上不同的赌船,趁人多时才去。反正,赌船是他们吃喝兼小注怡情的乐园,不去断断不行。老春头岂能免俗?这一论断,逻辑严密,比假定老春头爱上在青林镇附近的格林尼达湖垂钓,在自家后院赏玉兰花雄辩得多,大伙差点同意了。
“慢着,这么多年下来,可有谁看到老春头赌博的?”和老春头的修理店相隔才三个铺位的老钱搔搔头,发起疑问。大家恍然大悟,是哩,老春头从来没有赌瘾。中国人聚会,少不得开几台麻将,打扑克玩“沙蟹”、“打大”,然而,老春头从来不加入,借口是“不懂”。
最后,有人断定:老春头迷恋一屋子的破烂,守到死才罢休,世间不是有恋物癖吗?曾经当过中学语文教师的老周,乘机讲述了巴尔扎克的名著“葛朗台”,指出老春头和主人公的近似之处。大家想到老春头家满登登的东东,陆续点了头。
可是,一个月后,这结论又动摇了。起因是老春头摔了一跤,断了右胫骨,送去医院,打了石膏。大儿子赶到医院看望,为没能照顾好父亲而痛加自责,然后来个釜底抽薪,雇请两位墨西哥人,把家里的破烂,一股脑儿搬上大卡车,往垃圾场倒掉。老春头出院,回到家,站在门口发怔,绝不承认这空荡荡的房子是他的。
儿子以为逼宫成功,要扶父亲上车,到曼菲斯安家去。父亲呆在空落落的客厅,软塌塌的旧沙发把大半个身子陷进去,他拍着扶手说:“搬了好,看着清爽——不过,我还是死在这里,听到没?谁再要我搬家,我用拐杖敲他脑壳!”
老春头这一斩钉截铁的言论,在华人圈子传开后,大家只好耸肩,摆手,说他不可理喻。
这时大家才记起,和老春头相交最久的李大伯,每逢人们议论老春头的畸行时所作的插话:“情之所钟,有什么办法?”可是李大伯去年过世了,于是成了无头公案。
【隐秘版】
青林镇的中国人不曾晓得,老春头有一个秘密的绰号:“二缺一”。它在柳树街一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