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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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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祥生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动物,轻轻抽搐着。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周祥生没想到自己在四十五岁时又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在单位搜寻黎亚非的身影,她总是在人群中间,但如今她的安静沉着不再令她隐形,而是变成一座山,或者一泓湖水,一团雾。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也惊异于自己的感觉。 
  外出时,如果吴强不在,他们会一起过夜。 
      黎亚非总是要求他把灯全都关掉,她的身材很好,但总是试图用衣物、被子之类的东西遮挡住自己。 
  她的羞怯让他感到好笑,“你是医生啊。”他说。 
  “这会儿不是。”她强调。 
  周祥生有许多年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觉的经验了。他的老婆十年前就成了别人的老婆,他们偶尔会因为孩子的事情见个面,曾经,她的脸让他厌恶到不能正视,但时间长了,他们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开开玩笑。 
  “谈上恋爱了?”最近一次见面时,她打量着他问。 
  他不明白她打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她说,“你没当上院长,那就肯定是有艳遇了。” 
  “我经常有艳遇。”他说。 
  “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 
  确实有些不一样。他以前最怕女人纠缠,但却对跟黎亚非一起过夜有着强烈的期待,他们朝一个方向微蜷着身体,像两把扣在一起的勺子,她的头发软滑如丝缎,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今天,我跟他办完手续了。”有一天夜里,他快要入睡时,黎亚非轻声说道。 
  他的睡意像受惊的鸟飞走了。 
  黎亚非却很快睡着了。她的身体非常松弛,像一个浆汁饱满的果实偎在他的怀里。 
  有一次他们出门,赶上了一场春雪,雪花很大,白花花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天气是下雪天特有的温暖,但地面上化掉的雪水又把冷凉之气返上来,“一半是冬,一半是春。”有人说。 
  “外面是冬,里面是春。”有人补充说。 
  周祥生和黎亚非上午做完手术,中午吃了饭开车回家,雪一直没停,雪片似乎变得更大了,棉朵似地飘下来。在到达高速公路路口之前,有一段从两山之间通过的二级公路,公路两边的田野把雪留住了,白花花的一片,在黄昏变得黯淡的光线中,车子仿佛从一望无际的奶油中间穿行。 
  黎亚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周祥生往外看,车灯照射处,雪花棉絮似的飘飞着。 
  “怎么了?”他问她。 
  “让它们先过去。”她说。 
  周祥生往外看了看,除了雪花,看不见别的。黎亚非指了指车灯射程的边际线处,他定睛看去,发现路中间,一只动物支着身子,正向他们凝视着。 
  “——好像是黄鼠狼。”黎亚非说。 
  他们对峙着,黎亚非向黄鼠狼挥了挥手,周祥生笑了,低声说:“它哪能看得见!” 
  又过了一会儿,黄鼠狼似乎确定了他们不会突然碾轧过来,便又迈步往前走,它的后面,跟着另外四只,它们保持着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接一个通过公路。 
  他们屏息凝神看着它们过去,又呆了十分钟,确信不再有要通过的黄鼠狼了,黎亚非才接着往前开。 
  周祥生激动不已,他兴奋地转向黎亚非,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黎亚非侧脸的弧线,是那么精巧优美,他没问什么,她却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结婚吧!”周祥生说。 
  黎亚非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结婚吧。”周祥生又说。 
  黎亚非一言不发,开到高速公路路口时,她把车停到了路边。雪这时越下越大,棉团似地罩下来,他们听得见雪团拍打车顶的啪啪声。 
  “我同意。”黎亚非说。 
  婚礼定在春末。满城的桃花都开了,黎亚非不想穿那累累赘赘的婚纱了,她定了一套日常也能穿的小礼服,浅桃色跟这个季节很相衬。 
  黎亚非最后一次试衣服的时候,郑昊来了。 
  自从离婚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很多,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儿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黎亚非问。 
  “挺好的呀,”郑昊看一眼镜子,“失恋艺术家嘛。” 
  黎亚非把他以前送她的婚戒拿出来放在桌上,“这个还你。” 
  郑昊看着戒指,笑了笑,“不是我小气,这个戒指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辈子了,带你回家之前,我带过好几个女孩回去,我妈都不给,见了你,我妈才拿出来。没想到,我们还是没缘分。” 
  “她恨死我了,是不是?” 
  “她恨我,”郑昊笑笑,“搬回家时,我跟她说,是我有外遇你才跟我离婚的。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我,也不给我做饭,要不我能这么瘦吗?” 
  黎亚非的眼泪涌出来,湿了满脸。 
  “你哭什么哭啊?”郑昊笑,“我还没哭呢。” 
  黎亚非哭得更厉害了。 
  “再哭把衣服弄脏了——”郑昊说。 
  黎亚非回房间把衣服脱下来,换了家常服出去,看见郑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郑吴泪流满面。 
  黎亚非拿了盒纸巾过去,抽了几张递给郑昊,他伸出手,没拿纸巾,却把她的手腕攥住了,黎亚非说不清楚,是他把她拉进怀里的,还是她自己主动扑进他怀里的。 
  周祥生跟郑昊一前一后进的小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黎亚非离婚时,房子留给自己,车子给了郑昊。 
  郑昊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少,即使他自己不当自己是艺术家,别人也会认为他是艺术家。 
  周祥生没下车,他想等郑昊从楼上下来再上去也不迟。他没想到,他会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 
  依黎亚非的意思,结婚典礼是在教堂里办的。除了周祥生和黎亚非的家人朋友,观礼的大多数是医院里的同事。 
  他们选了城市东郊新建了没多久的教堂。教堂三层楼高,是拜占庭式,面朝田野,簇新簇新的。四周用铁栅栏围出一个院子,庭园里面的丁香树刚刚爆出花蕾。 
  教堂里面举架很高,说话声音一高,便有轰隆隆轰隆隆的回响。给他们主持婚礼的神父年轻得让人起疑,头发好像打了一整瓶的发胶,一丝丝像细铁丝似地挺着,黑色法衣领口露出来的白衬衫则像两把小刀支在他的脖子下面。 
  “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并命定彼定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和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周祥生和黎亚非,引彼走上幸福之路。” 
  神父指导他们交换戒指时,周祥生把戒指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四下找戒指时,座席上传来笑声。 
  周祥生低着头四处搜寻,还是黎亚非的爸爸捡到戒指递给他,他举着戒指回到黎亚非的身边,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可能是觉得刚才笑得有些失礼,现在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神父把目光转向他们,示意他们安静。 
  “赐予彼等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膝。赐福他们,就像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 
  神父合上了手里的《圣经》,分别打量着周祥生和黎亚非,自始至终,他的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严肃地吩咐他们: 
  “您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 
  他们的嘴唇都是冰凉的。 
梅雨
荆 歌  
(本文字数:2813)       《收获》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梅雨季还没有真正来临,但它已经逼近我们了——床脚、桌子脚、椅子脚、脸盆架脚,一切木制家具的脚,都开始湿了。湿印子在慢慢地向上爬。母亲的身上也有反应了,她腰疼,腹部的疤痒痒的。那一道疤,是我的人生出口。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就在肚皮上剖了一刀,我就从那儿出来了。小时候她经常给我看这道疤,她把衣服撩起来,我发现它就像一条拉链。我好奇地摸它的时候,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她怕痒痒。我像她一样,也怕痒痒。每次她给我洗澡,触及我的肚皮,还有腋窝,我就忍不住痉挛。 
  父亲要在这样的季节出门,好像有点不合时宜。母亲把家里那把最新的油布伞给了他。这把油布伞,用力把它撑开,它会发出鼓一样的声音。同时,释放出一股浓烈的桐油味。雨点落在这伞面上,咚咚咚咚,就像在打鼓。父亲夹着伞,提着一只包,就上路了。我知道包里装满了油画颜料,还有很多画笔。他要到外地去画毛主席像。他用塑料的九宫格,覆在毛主席的照片上,然后在巨大的墙面上,也打上九宫格,将毛主席放大。他画得很像。我们镇上所有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画的。 
  我高兴极了。每次父亲外出,对我来说,都像是过节。 
  我告诉母亲,李明天又发病了。他是不是总在梅雨时节发病呢?他把镇上许多人家的鸡脚,都折断了。他听出来,这些鸡都在骂他。它们见了他,说:“李明天,神经病!他抓住它们,非常利索地将它们的脚折断了。它们痛得咯咯乱叫。母亲很是着急,赶紧说,快把我们家的鸡呼回来,喂饱了米,关进鸡棚里去别出来。 
  父亲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母亲都要给他吃两个鸡蛋。她把鸡蛋打在小碗里,放几粒盐,撒几星葱,滴两点菜油,不放水,打散了在锅里蒸。蛋蒸得像花一样开放,像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一样升腾起来——刚开锅的时候,情景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它就瘪掉了,缩到了碗底。父亲用筷掘着吃,吃得牙齿间咯得咯得响。我尽量不看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听到他齿间的声响。我怕自己的口水控制不住淌下来。 
  现在母亲准备蒸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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