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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其时,外滩还是一片芦苇荡呢!你看见城墙,就等于看见了弓箭,土炮,这些早期的征战武器。霸王旗,鼓角,黄巾,红灯,也都浮现眼前。这城墙虽已经断得不连气,墙砖被搬去垫床脚,垒鸡窝,可这就是零落于民间的历史啊!不是正史,是野史。人们,不论自觉不自觉,都染上了些史的气味。小孩子在弄堂里玩的游戏,叫作“官兵捉强盗”,带有古意的。但是,你切莫将它的历史感当作保守,要知道,它也是开放进步的。比如说,那幢老宅子,追根溯源起来,是清乾隆年问某官的私宅,此官名见经传,参与纂修“四库全书”,当为事君之臣。可这宅子,现如今落在谁人手里?一位沙船业主,经营水上运输贸易。而这家商贾的子弟却学的是铁路制造,这就是真正的科学之光了。南此也可看出,现代文明发展史在这一块地方,是遵循规律,从自身发生的,和四周围不同。四周围的地方是一夜之间,河滩变马路,纤歌改弦,唱成电车的叮哨声。所以说,在这个奇情异志的城市,只有这里,一小点的区域,称得上草根社会,有“故土”的概念,阿明就是这地方的人。
大约是高祖一代,是浙江南浔缫丝业的中等商人,曾经兴旺过。但到上世纪末,蚕茧歉收,日本丝业急起,同行倾轧,几起几落十数年。曾祖父将缫丝厂移到上海,不料却遇直奉战争,收上的生茧运不出来,积压在桐乡栈房,一场大火燃去十之八九,终告破产。凭多年丝茧业内的人际关系,曾祖去到一家新崛起的丝厂应差,然而,在这机械化的近代丁厂,他历年的经验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做一些杂务,收入也平平。好在他半生在生意场上,见得多,就也想得开,只求老小平安,衣食饱暖而已。底下一辈的孩子,他统只供到高小教育,识字和计算,然后送去学生意,靠自己奋斗在社会立足。最初时,他们家住一幢弄堂里的洋房,几经变迁,就四散了。
待阿明出生,祖父母是独自住在露香园路。几个叔伯,一个读哈军工毕业留在了东北;一个住上海西区,是婶娘家的房子;还有一个就在十六铺一爿红木店做店员,住也是在十六铺;阿明的父亲呢,则在粮油公司做会计,方才说过,他们家住陆家浜路的弄堂。职业和身份都相距甚远,所以也很难判断出祖父是做什么的。在阿明眼里,祖父就是一个老头,养了一只画眉鸟,每日喝几两绍兴花雕,夏天的晚上,在门前用自来水浇一块凉森地,放一张竹躺椅,与人说说掌故。在南市,尽是这样的老头,身后都带着一串来历。那来历大体上总是,先前发迹过,然后世事不济,败落下来。所以,在这里的历史气氛中,就又带着衰微的迹象。也因此,这里的历史感是让人感到压抑的。但是,阿明的母亲,却是一个新型的女性,她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初级班,学商科,和父亲在同一家公司做事。父亲年长母亲三岁,同业同事,生相也很登配,很自然地,就有热心人牵线,结为夫妻。然而,事实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很快就表明这桩婚姻并不合适。
阿明的母亲属于那类公司职工自发组织国庆或者春节联欢会上,参加歌咏表演的积极分子。她曾经写过几份入党报告,甚至有一次,已经填了申请书,可结果因为父亲的问题没有被考虑。父亲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只是与几家小粮食厂的老板有交情。交情也谈不上什么大交情,不过是在一起喝酒,吃饭,收受一点小恩小惠,就给人留下“过从甚密”的印象。“三反”“五反”时受了审查,虽然没查出什么实质性问题,但却生生耽误了妻子的入党。母亲闹了一阵子离婚,又报名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其时,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腹中还怀着阿明的妹妹阿援,她表示随时可去堕胎。但又不单是因为这,身份,年龄,家庭,儿女,因为什么都不可能批准她,只得作罢。夫妇之间,从此有了裂隙。从此可看出,父亲是个没什么志向,也没什么心气的人,母亲却相反。所以,这两人就不止是性格不同,而是涉及到人生观的大方向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认识不到很深,因为与生俱来,就全盘接受,以为本该如此。在阿明他们,习惯了父亲是屈抑的,他对母亲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有什么要做的吗?”下班回家,星期日起床,饭后睡前,总是那一句话:“有什么要做的吗?”有一回,阿明放学回家,推开门,不料父亲已下班,坐在天井里吸烟。听见门响,以为母亲回来,敏捷地一掐烟头,转身道:有什么——看是阿明,他愣一下,就像是依着惯性,坚持把下半句话说完——要做的吗?但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戏谑了。阿明发现,父亲其实有他的风趣,只是被母亲压抑住了。
母亲的声色覆盖了整个家庭,但也幸好如此,他们的生活才由此变得明朗一些。就如阿明偶尔中的发现,父亲是个风趣的人,可纵然这样,他到老也不过是祖父那样的老人。环城电车线里面四处皆是的,精明,世故,本分又有点油滑的人。他们实在是有些闷的。母亲呢,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免显得夸张了,有时,甚至会使孩子们难为情。他们都多少秉承了父亲保守的性格,只有妹妹阿援例外,她和母亲相像。在她幼年时候,就在母亲她们编排的小戏里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哭宝宝,一上台就咧了大嘴哭,哭到最后,由解放军叔叔找到妈妈,才破涕为笑,这个“妈妈”就是他们的母亲。演到此处,台上台下一片笑声。父亲也笑,笑得有些窘。他们兄弟仨则一律低了头,赤红着脸,是气恼的表情,好像大家的妈妈却让阿援一人占了。就这样,他们家的男性成员,笼罩在了女性的阴影之下,其实呢,这阴影是明亮的光。
星期天的上午,母亲吩咐父亲在天井墙头插碎玻璃片,这是弄堂人家的防御工事,专针对窃贼,兼防野猫。父亲一个攀在墙头;底下三个兄弟,阿大和水泥;阿二砸玻璃瓶;老三阿明挑出最尖利的递给父亲。阿援呢,坐在小板凳上唱歌。这就是他们家的合乐图。但他们三个都不对阿援生妒,首先是家庭中女性的当然地位决定,还是因为,阿援使气氛变得活跃了。阿明和阿援年龄最靠近,只差一岁多点,小时候在一个幼儿园,然后又在一所小学校,而人们很少看出他们是兄妹。女孩子通常蹿得早,阿援的个头就要超出阿明,她又是个抛头露面的家伙。阿明呢,悄无声息。阿援一入少先队,就是大队长,臂上佩着三道杠。阿明早一年人队,却一道杠也没有,一长不长。说起来很有趣,阿明和阿援,有些像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情形。但他们不像父亲和母亲那样生隙。虽然表面上很冷淡,内里,他们自己都不觉察的,有一种亲密。阿明的弄堂作品,是由阿援向人作推荐:这是我们家阿明画的!她从来不称哥哥,而是直呼其名。她指着画里的人物介绍这是谁,那是谁,说得全错。阿明也不作更正,埋头走过去,似乎那人与事和他毫不相干。有时候,阿援意外得一张香烟牌子,立即跑来送给阿明。阿明淡然接受,无惊也无喜。阿援并不见怪,下一回得了,还是激动万分地奉上。阿明心里是触动的,触动的倒不是阿援知他喜好,而是,阿援能够如此坦然并且生动地表达感情。学校举行活动,白衣蓝裙的阿援站在合唱队前领唱,嗓音清亮,领唱男生则是小公鸡般高亢的歌喉,两人一并起句: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个时代的光明颂。阿明不由要为阿援骄傲,可他就不能对他的同伴说:这是我家阿援。
其实,像阿明和阿援,是最通常的兄弟姐妹之道。因天然是手足,就不必往心里过的,无须有意经营。所以,兄弟姐妹有时又像是陌路人,越是同根生,枝权发得越远,到后来,几乎无干系。但也不要紧,再是疏离,也是一条心。阿明和阿援按着自己的规律长大,将毕业时,阿明的个头蹿过了阿援。阿援虽然有社会才能,但学业一般,中考时候,只考上一所初级中学,而不是跟了阿明进入市属重点中学。随年龄渐长,她外向的性格也在收敛,幼年时耀眼的光彩平复和缓,最终归入普通的女生。阿明和阿援不再同校,不知是不是摆脱了阿援光圈的阴影,或者男生本来就是后发,阿明在中学里脱颖而出。他的绘画才能在壁报上表现出来。有一期壁报是关于支援古巴,抗击美国佬的,于是,题图上便是一个偌大的拳头,拳头底下是肯尼迪,艾森豪威尔,铁托,还有蒋介石,画成爬虫样,但眉眼毕肖。图画课老师在壁报前站了一时,然后赞道:这只拳头画得颇不错。自此就很注意阿明,常在阿明的画上修修改改,意即指导。一日,阿明在街上走,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老师,从自行车上下来。出了校门,师生间的界限多少会模糊一些,老师又年轻,三十出头的光景,论身量,只怕阿明还略高。此时,他们就有些像兄弟,并着肩走路,说说家常话。老师问阿明去哪里,阿明说去祖父母家送东西,拿给老师看,是一网兜板栗,板栗上用油纸包一块湖羊肉。阿明问老师去哪里,老师回答方才从清心堂做完礼拜出来,现在是回家。阿明说,不知道老师原来是基督教徒。老师笑道,其实不是,因父亲为清心堂做花匠,常听他说些牧师的布道辞,就也跟着听几回,不料索然得很,还不如父亲的传达有趣。老师学着他父亲的本地乡音,说上帝发大水,偷偷告诺亚造方舟逃命那一节。听起来,好像浦东说书,犹太人的经典变成坊间俗话,师生二人都笑了。同行一程,到环城电车站,分了手。下一日在校园里再见到,彼此就有了些亲切的心情,不久,老师就邀学生上家里去玩。
老师家住老西门内一条短弄,走进去,眼见到底,猛收脚转身,壁上破开一门,跨过门槛,险些儿踩空,原来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