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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革命开初方才回同,进人中学。以她的年龄,正是初二或者初三,反正都已停课,不必顾及教育上的差异,她只是跟了同学开会听报告,中文倒是进步很快,再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总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所在的一所女中,学生多出身干部和名流的家庭,同学间通用普通话,态度也多凛然,背景一般的同学亦难免有趋势之色。敏敏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对这里一切都未曾开蒙的一般,其实她方一进校就被列入这小社会的上层,可她偏喜欢几个本性敦厚的,做了伙伴。那几个同学是工人和普通职员的孩子,凭学习成绩进入这所市级重点中学,虽是此,在学校里还是受屈抑的,总盖不过处境优越的孩子的声色。敏敏与她们做朋友,便也在了边缘。那些孩子对革命的作为大凡只是串走于校际之间看看大字报,敏敏也跟着去看大字报。小兔子就是在戏剧学院里,看见的敏敏。又有一次,是在音乐学院。女生常是要做艺术梦的,看大字报也挑选这类院校,而小兔子呢,又多是在市区的院校走动,在繁华闹市长大的他,革命也专挑华丽的空间进行。这一次遇见敏敏,敏敏是单独一人,骑一辆小轮自行车。敏敏又是一张圆脸,看上去很像维多利糖果的玻璃糖纸上,骑独轮车的小白熊。她骑车慢慢地徜徉在校同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却显然与周遭大字报无关,而是在另一些什么事情上。当小兔子一帮人迎面叫住她,她惊得几乎从车座上掉下来。她一时没认出小兔子,等想起来,就笑了。她的笑容很开朗,被太阳晒成浅褐色,瓷实的皮肤十分光洁,牙齿也是光洁的。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顶上,没留额发,露出饱满的前额。她长大了,先前还是个小孩子,转眼间成了真正的少女。小兔子问,在想什么呢?她说:你们听,“恰尔达斯”。小兔子们竖起耳朵,听见有小提琴疾迅的奏乐声,想:这就是“恰尔达斯”吗?敏敏下了车,推车与小兔子走了一段,他们那伙则骑车慢慢跟在后面,看起来,就像护卫队。他们都看出这女生的特别。走了一阵,敏敏回过头,向大家一笑。阳光下,顿时,就好像有万千金絮飞扬起来,简直令人有瑟缩之感。小兔子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国出使,因那里教育状况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还是留在国内——受教育。后这三个字她是迟缓一时说出,就有了谐谑的意思。小兔子笑了,后面那一伙也跟着笑了。这女孩,浑然不觉地,就成了女皇一般,受到他们的尊崇。
后来他们知道,敏敏时常来音乐学院,为的是听音乐。在凋敝的校园,这里,那里,偶尔会有乐声起来,敏敏要听的就是这个。她告诉小兔子们,小时候,随出使父母居住的国度里,晚饭后,由大人带着散步,不期然地,会遇到乐队演奏,桥头,街道,广场,甚而只是菜市——夏季里的黄昏非常明亮和漫长;她义说到白夜,彻夜地明亮着,却万籁俱寂,就有一种空旷的静谧;偶尔,她也会说到一些儿政治,东欧与苏联的关系,虽然不多也不深,但那是贴得很近很近的消息……小兔子们发现,敏敏的世界其实很大,可奇怪的是,她又给人离群索居的印象,这使她变得很神秘。小兔子向她承诺,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欢音乐吗?这有什么难的,何必到音乐学院来听壁脚,简直是乞讨。敏敏被小兔子的话逗得很乐,她说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机,原先也有唱片,文化革命中,自己破自己四旧,全砸烂了。但是,她问小兔子,你有什么办法搞到唱片呢?小兔子没有回答,但表情是胸有成竹。
敏敏怎么知道,小兔子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能到手的!其实是这时代给予的便利,规章制度都卸下来,于是,一切都敞开了。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时代又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你不知道.马路边上,废品收购站里,《金瓶梅》的插页图画就随风翻。什么禁书不禁书的,小孩子手里都会扯到半本《十日谈》。主妇们相互间讲故事,讲的是马利亚没有同房就怀孕,在牛栏里生下了耶稣。小兔子们找唱片的地方是抄家物资的仓库,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手,借来钥匙。这样的仓库有无数个,有的是汽车间,有的是旧礼堂,也有的是真正的仓库。红木家具,樟木箱,摩托车,自行车,冰箱,电视机,各色乐器,书籍,字画,瓷器,绸缎布匹,绒线皮毛,香烛锡箔——来自那些从长计议的生活里。在如此庞杂的什物中找唱片委实不容易,可他们有的是耐心,还有热情。敏敏的出现,就好像开了一门新课程,其中有无数新鲜的知识。他们都是好学的人,学校关了门,可社会敞开了。他们在仓库里四散开,分头翻找。絮状的灰尘在光柱里飞快地翻卷,洞开几条隧道,底下是堆垒着的物件,沉寂着,像一个巨大的坟场。他们上下蹿动的身影,则像是古代的盗墓人。他们走在堆垒物的缝隙间,一不小心,碰翻一叠纸盒,一股霉气没头没脑盖来,是锡箔,年经月久,早已风化,稍一触碰,便碎成齑粉,这可真像是鬼钱。
幸好他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邪。有谁挤到一架钢琴前,掀开琴盖敲一下,“哨”的一声,就像丧钟响起。怎么都有些毛骨悚然,他们彼此叫唤着,在屋顶下传递着微弱的回声。那些红木家具发出幽暗的光,这是没落的光,正是他们要砸烂的旧世界。待他们走出仓房,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不由松出一口气。
最后,他们果然找到几张唱片,一张是民乐曲《送你一束玫瑰花》,一张是《匈牙利舞曲》,一张印尼民歌《宝贝》,再一张交响乐《梁祝》,还有一张歌曲集,其中一首很奇怪地叫做“狂人大笑”。于是,这一天,他们按敏敏给的地址,一起去敏敏家了。敏敏的家,也就是她外婆的家,住在静安寺附近。他们没想到她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那是一片杂弄中间一条略微齐整的短弄。和这城市大多的弄堂房子一样,从后门进入,走过灰暗的灶间,来到朝南的客堂;或者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敏敏家住二楼并三楼,三楼严格叫作三层阁,是一个阁楼,敏敏和弟弟就睡这里。他们跟随敏敏,登上一道木梯,木梯很陡,敏敏的凉鞋底几乎就踩在小兔子的头顶。阁楼的顶是一个复杂的立体几何形,本是向南切下去,形成一个斜面,可中途又在正面切开一个长方形窗洞。窗洞很深,因正南,前方又没遮挡物,光线充盈,将阁楼照得通亮。阁楼里放了几件旧家具,漆面都已斑驳,但敏敏的床,掩在角落,罩着一领圆纱帐,顶上与脚下都缀有蕾丝花边,这小小的阁楼就此变得华贵,像童话里公主的房子。相对的角落里是敏敏弟弟的床,是一领普通的单人棉布方帐,好像住着敏敏的仆人。但这仆人也很高贵,床头架了一座小型天文望远镜。敏敏说是邻国一个大使的孩子送给弟弟,后经上级批准,同意她弟弟收下。
在敏敏的房间里,他们几个竞都拘谨起来,他们从没这么老实过,在敏敏的一一照应下落了座,然后由主人放唱片给他们听。唱机是敏敏外公青年时听的,现在很旧了,唱针呢,秃了。他们带来的唱片,其中一张又有了裂纹,唱针就老也走不过去,反复打转。正是那张“狂人大笑”,于是,那“狂人”便大笑不止。阁楼里满是夸张又单调的笑声,竟有些让人悚然,敏敏关了唱机,方才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敏敏指点他们从窗洞看出去,眼前是浩瀚的屋瓦,一时都有些怔忡。这个姑娘真就像童话里的仙女,有着点石成金的方术,司空见惯的事物,由她指引,就变成不同寻常的景色。这一阵子,他们对敏敏几乎是狂热的崇拜,他们竞相对敏敏献殷勤,从抄家物资里淘出各种各样宝贝,送给敏敏,画报,书籍,八音盒,集邮册——那是给她弟弟的,这个文静的,白皙的,比他姐姐更像女孩的少年,也被他们爱屋及乌地纳入奉献的范围。奇怪的是,他们彼此并不生妒意,似乎敏敏所引起的是另一种心情,和舒娅、珠珠她们不同。她们是女生,而敏敏却不是,当然,她也是,那是另一种性质上的说法,或者说,她是超乎性别的。他们分别登上她的阁楼,有时碰个正着,也没什么,笑笑,坐下一起说话,或者一起告辞。这样纷沓地上门,挺引人注意的,敏敏的外公外婆表示了不悦。有几次将他们拦在门外,说敏敏不在家,可敏敏的小轮自行车就停在后门口。还有一次,是敏敏的弟弟在门口迎接他们,将前一日送他的一本小说还过去。然后有一天,他们来到这片庞杂的里弄时,看见敏敏推着自行车等候他们,说,我们出去玩吧!这就是这个严谨的家庭拒客的方式,温和却坚决。从此,他们与敏敏就是在外面会面,公园,电影院,某一个学校的操场,还骑车远足去过一次嘉定。照理,敏敏这样一个有胸襟的女生,他们应该多与她交流一些重大的思想,可是没有,他们甚至从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第三或者第四国际的话题。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怕露破绽。在一个来自国际共运前线的人面前,他们变得谦卑了。
就这样,在他们的言谈中,越来越热烈地出现敏敏这个名字,她们很难忽略了。开始,她们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意思是对这个敏敏的存在并无兴趣。他们谈他们的,她们转过头去谈她们自己的。当他们公然拿敏敏来对照她们,流露出轻蔑的时候,她们就不那么好惹了。她们说,她们当然是小市民,他们又是什么呢?明明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不是市民又是什么?市民还有大小之分?又凭什么分大小?他们回敬,小市民就是小市民,鹰有时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她们忍笑请教,谁是鸡,谁是鹰,总也不能自己说鹰就是鹰吧!她们很轻俏地就让他们语塞,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