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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脚后跟到了桌子底下。中午时分,食堂的洋灰地上蒸出热气,门窗外是白炽的日光,白木饭桌散发出木头与抹布混合成的气味,乡下人朴拙的口音也是令人厌气的。不知道高医生的兴致从何而来。此时,她摘下帽子,露出剃成男式的头发,有女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抚抚她的肩膀,说:要不要施点化肥,长快点。高医生就说:让书记批条子呀!南昌不禁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嘉宝则完全沉浸在心事中,对周遭一切都视若无睹。
手术时,南昌就坐在外间,只隔了一张布帘。听得见里面器械的响动,高医生对嘉宝的说话——让她数数,说数到一百,就好了。南昌不敢走开去,高医生的训斥一直在耳边,不由也在心里跟着数起来:一,二,三……可是高医生数得非常慢,“一”之后好半天才是“二”,“二”之后又好半天,“三”之后就更长了,嘉宝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过去,南昌已经放弃了数数,只高医生偶尔地报出一个“十五”,或者“二十”。门外的太阳地,明晃晃地炫目,这个午后真是无比的漫长。突然间,嘉宝发出一声哀求:医生,拉拉我的手!高医生应道:好的,等一等,让我腾出手来。门外的日光忽地尖锐起来,南昌的眼睛一阵刺痛,他将头埋在膝间,感到了惨烈。
终于结束了,高医生洗净手,在南昌身边坐下。嘉宝在里间,声息悄然,高医生说让她躺一会。南昌嗅到高医生身上来苏水的气味,这气味就像有镇定作用,南昌平静了一些。他直起身子,靠在墙上。停了一会儿,高医生问: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亲母亲呢?高医生问。父亲隔离审查,母亲去世了,南昌如实答道。哦,高医生点着头,听起来和我差不多,我三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呢,弃家出走。南昌转脸看着高医生,又一次想到,她是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年龄,而他从来没有和自己的母亲这么接近地谈过话。高医生接着说:那个时代尽是没父没母的孩子,还有遗弃孩子的父亲。说到这里,高医生轻轻笑了一声,好像说到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情。南昌也跟着一笑,他精神渐渐松弛下来。两人静了一会帘子里也静着。南昌的眼睛移到高医生的头发上,犹豫着说:高医生,您是……高医生接过他的话:牛鬼蛇神,已经回到群众队伍里来了。高医生的口吻里带了一点戏谑,南昌不由义笑了一下。高医生问:中学学的是英语还是俄语?南昌说:英语,可是全还给老师了。于是,高医生念出两个英语单词:LIGHT,TRUE,学过吗?“光和真理”,这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罢,她又笑了,摆摆手,站起身:我又放毒!好了,走吧。
骑在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后,嘉宝在前,两人相隔很远。南昌不敢靠近她,似乎是,嘉宝身上带了一个可怕的创口,这创口连带着她这个人,一起变得残酷了。远远的,她的背影在他视野里,日头略偏一些,光依然是炙热的。在这过度的明亮之下,视野反变得模糊了。嘉宝的背影颠簸着,南昌的心也在颠簸,不是心疼,而是恐惧,恐惧这个创口会崩裂,流血,不可收拾。他们沿路骑去,不知怎么一个回转,黄浦江在了眼前。江上蒙了一层水汽,在日头底下,白茫茫的,轮渡鸣着汽笛,南昌想哭。一班轮渡刚离了岸,码头有一阵空寂,江面袒露,看得见对面,殖民时代的建筑隐约呈出华丽的轮廓线。海关大钟敲奏着颂歌的旋律,那单纯的音符,有一股质朴,与这城市的性格是不符的,可是因为钟声的高广,充盈苍穹,于是便有一种近乎本意的东西,最终覆盖了这片大地,使之生出新的气象。对岸的轮渡迂回着靠过来,阻断了视线。下午时分的轮渡很空,但依然按时往返。南昌偷偷回头看嘉宝,看到的仍是背影。嘉宝背对着他,扶车向着江水。一艘驳船突突地过去,在江面犁开一条路,随后又合拢。几个浮标乘着水波上下滑动。南昌看不见嘉宝的表情,这使他庆幸,也使他不安。嘉宝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似的。船到浦西,出了码头,他们都没打个照面,分别往不同的方向骑去。他骑过大楼间的狭街,石砌的墙面遮暗了光线,他就像骑在楼的裂缝里,心中的哀戚越积越多,哽住了喉头。他骑出狭街,眼前渐渐开阔,最终开阔成一片,他驶在了人民广场。多么辽阔啊!他简直辨不清方向了,恍惚中迎面跑来一个小孩,他急忙一个刹车,人和车一同倒在地上。这时,他看见了天空,天上飞着几个风筝,那个疾跑过来的,就是放风筝的孩子,此时已经跑远。偏西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眯缝起双眼,想起高医生方才说的两个词:光和真理。这是很浅显的概念,浅显到南昌怀疑自己是否懂得它们的本义。现在,高医生与他隔了一条江,高医生却是在了彼岸。这是漫长的一天,怎么过也过不完。南昌身上压着自行车,身体呈一个“大”字,有人和车过来,奇怪地看一眼,过去了。晒得滚烫的地面烙着他的身体,他身体深处也有一个创口,受着抚慰。天何其的蓝和高!
下午四时许,丁宜男在窗前缝纫机上绣一件织品的花边,忽听窗户上叩响了两下。推出窗去,见是嘉宝,在树叶的影问,一张脸显得小而且苍白。她悄声问:你家有人吗?丁宜男说:外婆跟母亲去舅舅家了。嘉宝这才锁车进门。进来后,站了站,说:我能在你床上靠一会儿吗?丁宜男引她到自己的床边,她脱了鞋,平躺下来,闭上眼睛。丁宜男觉得异常,想问又不知问什么,就让她躺着,回到缝纫机前继续做活。有几次回头,看嘉宝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走过去,想问她喝不喝水,却见她满脸是泪。你怎么了?丁宜男问。她侧过脸朝向墙,这时,丁宜男看见,在她身下,正渗出血迹,渐渐地染了她的洁白的床单。
17 安娜和舒拉
两天以后,南昌来到小老大家。小老大家里,飘着一股药味,辛辣而清新。他一进门,小老大便说:药是草木的精华。南昌“哦”了一声,坐下听小老大说教。小老大说:你别看药是苦的,可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苦尽甘来”吗?苦到极处便是甜了;“甘”这个字比“甜”好,“甜”太直接于感官,你看,是个“舌”字偏旁,其实是局限于味觉;而“甘”,却是整体性的渗透。南昌耳朵听着,眼睛四下看了一遍,他看见,小老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知道,不久,又会有新的人来到。怎么说呢?小老大的客厅是一个学校,他们就是学生,一届毕业了,就再来一届。现在,正是假期,上一届毕业了,下一届还未进校。那么南昌他是哪一届呢?他是上一届的,考试不及格,正在补课,也许还要留级,和下一届小弟弟小妹妹,就是舒拉他们同学。小老大看见他走神,便停下来,他是个有经验的老师,晓得所教课程对不对症结。他停了一下,单刀直人道:那事怎么了?南昌背过脸去,答非所问道:女人真可怕!小老大轻轻“哦”了一声,换了话题——
花,小老大说,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南昌转过头,注意听了。在植物,最美丽的状态就是生殖了;中学里不是种过向日葵?用粉扑子,在花盘上拍着授粉,向日葵的花盘就是它的花蕊,蕊是花最娇嫩的部位,再卑微无名的花,都有蕊,纤巧,精致,那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的形状;这是造物的神功,就是这样纤细的器官,担负起繁衍的重任,有没有去过云南?终年百花盛开,你知道,空气里充盈着生殖的气味,馥郁芳香;我们要爱惜花。他结束了关于花的题目。
那么,南昌提问道,痛苦呢?小老大沉吟一下:这就是人了!人是什么?尼采,你知道尼采吗?他说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痛苦是思想带来的。可是,南昌争辩,肉体难道没有痛苦?小老大说:那是疼痛,疼痛和痛苦是两个概念。南昌说:就算是疼痛,疼痛怎么办?小老大说:你以为植物没有疼痛,它们只是不叫痛,一旦叫痛就是痛苦了,痛苦是思想作祟;话再回到花上,你看,果实结成,花瓣便凋敝了,这凋敝就是疼痛,只是它不叫。要是它想叫呢?南昌问。它不会叫,它没有语言,小老大答。
南昌又问:到底是语言产生痛苦,还是思想产生痛苦?小老大答: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没有语言,思想就不可能诞生!语言先比思想诞生,是吗?南昌紧逼着问,他如此急迫,小老大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镇定一下,放缓速度:语言和思想也许就像肉体和灵魂,它们一同出世……那么痛苦呢?南昌等不及小老大阐述,打断他,痛苦是肉体的还是灵魂的?小老大给他弄糊涂了,不晓得说什么好,于是停下来,看着南昌。南昌一下子丧了气,靠到椅背上。你怎么了?小老大问。南昌不做声,停一会说:我痛苦。小老大说:你向来都痛苦。话里带有讥诮。小老大今天有些儿生气,气南昌搅混水,也气自己,竟然让这小子乱了套,就不愿意和他说话了。
两人枯坐一时,南昌起身告辞了。电梯下去,不知是几层,从电梯门缝里传进一个孩子的哭泣声,南昌的心一下子抽紧,不禁说出声来:谁在哭?开电梯的人诧异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以为他是自语。电梯下到底层,开门,他走出去,耳里立刻盈满蝉鸣,如金属声般响亮。那孩子的哭泣声沉没下去,转眼间了无踪迹。可南昌肯定是有孩子在哭泣,千真万确,而且,他觉得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安娜。
他眼前浮现起安娜苍白的小脸,横七竖八的头发底下,眼睛像深潭一样。这才是痛苦呢!南昌想,无言无语,无从求告,一个人挺着。像舒拉,叽哩哇啦,指东骂西,即便是痛苦,也一股脑儿推给别人了——他奇怪他怎么会想起这两个孩子,她们与他只差几岁,可十八岁的他,是有资格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