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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2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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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酱,充耳都是爽利豁辣的宁波话,形形种种,合成一股子热闹劲,将人团得紧紧的。舒娅外表是个娴淑的少女了,内心依然是简单的,还是孩子的头脑,喜欢人多,喜欢说话,喜欢笑,总之,喜欢快活,宁波人的性格,挺对她的胃口。等回到上海,母亲发现她连说话都有乡俚气了,同时呢,也发现她长成了个好看的大姑娘。 
  在舒娅他们家的楼上,住着一户殷实人家。祖父曾经是洋行职员,现已退休,老人作派洋式,拄“斯迪克”,抽雪茄,那股辛甜交加的雪茄烟味从楼上弥漫下来,四处都是。祖母一直做主妇,气度也很不凡。织锦缎的夹袄,毛料裤,冬天抱一个热水袋,夏天一柄羽毛扇。有时会下楼来,却不下到底,站在楼梯口转弯处,向下望着。楼底下的两户,一是舒娅家,一是那宁波籍邻居,都没有关门的习惯,大敞着,那家的祖母便将两家的起居活动尽收眼底。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等待有人邀请她下去坐一坐,可是谁配作这样的邀请?她是如此的威仪。底楼两家的大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吵吵闹闹的小孩子,还有保姆们。舒娅家的扬州保姆曾发出过邀请,可她矜持地一笑,没下来,反是转过身上去了。她大概是要有三邀四邀才可屈尊,可舒娅家的扬州保姆不是一般的保姆,她是见过世面的,亦很有尊严。于是,那祖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机会下楼来了。这家也有一个小孩子,年龄在舒娅与妹妹舒拉之间,因是独女,平素十分寂寞,也常到楼梯拐弯处站了,望着底下的房间。但她不像她祖母那么矜持,只要舒娅一招手,立刻飞也似地跑下去,毫不掩饰迫切之情。无奈好景不长,不一会儿,就响起祖母的叫声。她一边应着,一边赶紧跑上去,回到楼梯拐弯处,巴巴地向下看,然后再伺机飞奔下来。这是小时候,长大以后,她祖母不怎么干涉了,却都开始作态,变得很矜持,有时见面甚至装不看见,话也不说地擦肩过去。但另有一些时候,似乎什么机关打开了,又相熟得不得了。舒娅从宁波回来,她们间的关系恰好处于交好的状态,那女孩似有无穷的话要与舒娅说,最重要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件是,她告诉舒娅她祖母说,舒娅是弄堂里最漂亮的女孩;第二件是,弄堂口贴了一张告示,让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去街道登记——所以,她的小叔叔和舒娅的爸爸也都要去登记了。 
  舒娅来不及去想,那女孩的小叔叔,一个缄默的无业的青年怎么会是右派,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右派,就够她伤脑筋的了。她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母亲问,还是像小孩子的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去问母亲。母亲早就想告诉舒娅父亲的底细,可是见她兴兴头头的,没机会开口,现在好了,免了她开口,舒娅就知道了。母亲先是点头,然后安慰道,一九六○年时,父亲的右派已经摘帽。但是这并没有让舒娅好过多少,她向来自恃“红五类”,血统纯正,即使“摘帽右派”这名字在她也是耻辱的。她痛心地哭了一场,哭罢,黯然地褪下红卫兵袖章——虽然做了逍遥派,但她依然是红卫兵,一个没有派别的红卫兵。这个动作又让她掉了几颗眼泪,却不像先前那么绝望,而是奇怪地感到一种满意,满意什么呢?不知道,是不是满意她是忧伤的。就这样,舒娅结束了她的政治生涯。而母亲,却忧上心头。她暗暗地注意女儿的动向,当然不是怕女儿会有什么想不开的,这点她绝对放心,这孩子缺乏强烈的个性,她曾经对此不够满意,但现在倒觉得安全了。她怕的是,舒娅会像许多儿女所做的那样,与父亲划分界线。方才说过,母亲属于革命队伍中的小知识分子,多少有一些自由思想,也正是这点自由思想将她从教条主义里面扳回了一点,有了些微的人情之常。在反右时候,她没有听从组织劝告,与右派丈夫离婚,就是这人情之常作祟。她重视她的家庭。现在,她担心舒娅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宣布合家前往龙华公园游玩。临到出门,舒娅说不想去了。母亲先没说什么,与父亲领了舒拉径直走了,走到弄口忽一个转身,返回家中。舒娅正坐在窗下看一本小说书,母亲几乎是青着脸,干着喉咙,说:爸爸的问题已有过结论,现在正接受组织重新审查,暂时没有发现新的问题,所以,你还没有到需要表态的时候!这气氛在家人中间是过于严重了,舒娅说是在大革命中沉浮,其实和课外活动差不多,哪里见过这阵势,当即放下小说,老实跟在母亲身后,一同往公园去了。这是个阴霾很重的天气,景物都显得萧条,人呢,都有心事,脸色沉郁。公园平坦坦的,没有什么风物,只是兀自立了一具名为“红岩石”的陡石,表示着对革命传统的纪念。另还有几块草坪,草皮枯黄而且稀疏。他们一家四口,也谈不上游兴,甚至是百无聊赖的。母亲则不同,她姿态轩昂,迈着很大的步子,走得风快,其余几个只得加快速度。看上去不像出游,而像是受检阅,以一个完整家庭的队列,经过世人的观礼台。此时,母亲分不出心去注意,身后的这一列人里面,舒娅显得多么的不入调。她已经是一个少女,不合适与父母,以及未成年弟妹出行,且是去这么个乏味的公园。在生长的这一个阶段上,家人都配不上她,简直要辱没她了,因都是俗人,而她,就像天仙下凡。 
  好了,当小兔子他们认识舒娅的时候,照他们的说法,舒娅也是个“小市民”了。舒娅呢,很微妙地,自从与那一伙人结识后,有意无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里去。她开始说普通话;在家里寻找旧军服,竞也找到一件,两个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无比;她还夸张自己在运动中的经历……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小兔子他们第一次上门,看见的一幅图画,就是舒娅家的扬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门口剥豆,见舒娅带一拨人回来,舒拉很不给面子地叫舒娅一起剥豆。舒娅不理会,舒拉就在身后很凶地吵。豆蔻年华的女生,有一个半大的妹妹总是麻烦,她们看着姐姐焕然一新,由不得妒火中烧。舒拉和舒娅性格完全不同,不那么好说话,而是有些乖戾。生性疏阔的姐姐往往会有这样的妹妹,专门欺负她,和她作对。这一拨人,好笑地看着舒拉。小兔子没说什么,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将她吓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凶猛的吵。此时,南昌一牵嘴角,说道:真是小市民!自从与小兔子交上朋友,南昌的心情轻松许多,变得比较多话,但是沉郁的性格还在起作用,那就是他出语尖刻。他的这句话,让舒娅和舒拉都满脸通红,舒娅转身将房门带上,可是不一会儿,舒拉推门进来,拖把椅子坐在一边。你又不能赶她走,这也是她的家。 
  父母内心本来准备舒拉是个男孩,有意无意地就当她男孩。舒拉这名字原是苏联卫国战争英雄姐弟卓娅和舒拉中的弟弟,是男孩的名字。穿扮上也是舒娅留长发,舒拉则是齐额的短发;舒娅穿红,舒拉总是穿绿;玩的呢,也是舒娅玩娃娃,串珠子,绣十字花,舒拉则有一把弓箭,一部电动汽车,还有一把铲和一个桶,专在公园的沙坑里掘沙子玩。就好像合着大人的心思,舒娅细眉淡眼,纤巧的鹅蛋脸,舒拉却有着鲜明的轮廓——这样的脸型,幼小时总会比较抢眼,但长到某一个阶段,因各部位都很特出,于是,便产生冲突,破坏了协调,变得不好看了。现在,舒拉就正在这不好看的当口。倘若没有姐姐的对比还好一些,可恰恰有个姐姐,抽枝发条,不由舒拉要感到自卑了。尽管父母的希望是那样,舒拉的长相,有主张的性格,都带些男孩的气质,可事实就是事实,舒拉无疑是个女孩,甚至比姐姐舒娅更是个女孩,她心思绵密。就这样,舒拉的内部和外部,形成了紧张的关系,使她处在一种焦虑之中。此时,坐在一边的舒拉,蹙眉噘嘴,手撑在膝边,肩膀杠起着,背带裤的裤腿短了,吊在脚踝以上两公分,袜子则褪下去,有一半蜷在脚心。头发是终于挣来的自主权,留长了,勉强扎起两把,厚厚的额发扎不进去,披到眉下,头路也没分齐,曲里拐弯着。她竖起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可是有谁会注意她呢?在那个年龄里,四岁的差距简直是一道沟壑,划开了两个时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头,他们围方桌侃侃而谈,谈时事,谈政治,谈“文革”轶事,谈到机密处,四周看看,对舒娅说:让你妹妹走开。舒娅晓得对妹妹不能来硬的,哄她说:你出去,我给你两角钱。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觉地问:妈妈给你钱了?人们便哄笑,南昌从鼻子里哼一声:小市民!舒娅就红了脸。舒拉恼怒地瞪着南昌,她恨这个人,恨他的傲慢,称她们“小市民”,是对她们,尤其是对她的严重侮辱。就像方才说的,父母无意中当她男孩,鼓励她性格中某些属男孩的气质:朴素,勇敢,慷慨……其实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也让舒拉避免了小女儿趣味,舒娅或多或少有着些的脂粉气,在舒拉是一点也没有。所以,她对姐姐和姐姐同学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羡嫉她们的长成,另一方面又蔑视她们的作派,觉得俗。原先,她并不知道有“小市民”这种说法,现在知道了,觉得再恰当不过,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可是,她不应该算在此列呀!她应该和他们属一类的。令她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是姐姐的朋友。事情就这么颠倒了,让舒拉怎么想得通呢?有一次,南昌从座上起身去厕所,经过舒拉身边时,朝她挤挤眼。应该说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但也不能安慰舒拉,因是将她当小孩子,而她觉得,她比姐姐她们更理解他们,更能够与他们对话,无奈他们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还有让舒拉气恼的是,她们家的扬州阿姨也要来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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