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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须发愤,雪汝父大恨,耀朱家门楣!”离家去搭开往省城的花尾渡之前,母亲陪着他到村后的墓地去。他在父亲的新坟前痛哭,额头在坚硬的黄土上叩出了血,他向父亲发誓:不赚到很多很多的钱,绝不还家。除非埋骨异邦,只要活着回到家乡,“金山箱”里必定堆满金银。别以为这“很多很多”太空泛,少年朱添财心里是有明确的数字的:要比付给贼匪的赎金一千元大洋多出一百倍!要在镇里开比过去大十倍的海味店,把和贼人通水的仇家打垮。
漂洋过海以后的朱添财,他的目的极为单纯:赚钱。能赚钱的勾当,下死力干;不能赚钱的,打死不干。他开店的前一年,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随即,美国向日宣战,在国内征召青年男子上前线。他当上杂货店老板时,逃不过征召,硬着头皮进入海军陆战队设于蒙大拿的新兵训练营。朱添财在营里度日如年,不是怕上战场,而是舍不得刚刚上了轨道的小店。何况当兵那点饷银,和当老板的收入怎么比?好在,在营里呆了三个月,开赴缅甸之前,他因伤退伍。经过是这样的:他被派到厨房里当炊事兵,切肉时把右手的中指切去一截,从此无法扳动卡宾枪的枪机。尽管事有蹊跷,为什么用右手操刀偏把右手的指头切掉?但他面对军法官,机智镇定地回答问题,澄清疑点,终于过关,不但没有落上“自残”的罪名,反而获得“光荣退役”的证书。回到青林镇以后,二十多年下来,他没病没灾,正好全力以赴,日日积累蝇头小利。
朱老板年轻时,经商方式和一般同行没有差别,和银行的关系不错,在银行开了户口,每天的进账往银行送。有一次,一位白人银行家和他交上朋友,以高于竞争对手一倍的利率把朱老板的户头“撬”走,一个月后却卷款逃到欧洲去。朱老板损失了六千元,尽管不是全副家当,但着实是惨重的打击。从此,他仇恨所有的银行。由特殊个案推向全体,是胸襟狭隘的农民思维惯性,一似当年受过种族歧视的同胞,骂“白人统统不是好东西”。
为了发泄仇恨,并把失去的钱赚回来,他用铝水管锯成的薄环冒充二十五分硬币,存进银行。事发后,他进了银行的黑名单。这以后,他把钱放在家里,硬币越积越多,盛满了十多个塑料桶。说来也是这守财奴的运气,“幸运杂货”虽然不时有小偷光顾,一年年下来,也被持枪的劫匪抢了十多次,但损失的只是收银机里的钱,顶多几百块。头脑简单的年轻劫匪,抢到钱便迫不及待地去买古柯碱过瘾,没想到头顶的天花板,每道缝隙都塞进用油纸包裹的一叠叠纸币,每包至少一千元。
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朱添财成了一颗砸不烂碾不碎的铜豌豆。他不讲究吃穿,也没这个条件,青林镇内连杂碎馆也没一间,因为吃中国菜的人口不足以支持三十座位的小食店。从店里的冷冻柜拿出火腿和德国香肠,放在切肉机上,切下几片,夹上生菜,涂上芥辣,便是一顿正餐,一二十年下来,居然没吃腻。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晚间把铁闸放下,锁好,将店里的一切收拾整齐,然后,把装钞票和硬币的箱子捧上楼去,在四面窗户紧闭,帘子合起的密室,蘸着口水点钱。钞票簌簌的响声,是美妙绝伦的故乡谣曲——木鱼调,他一边以一百元为单位,将钞票用纱布扎好,再以防潮油纸包上好几重,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的心便灌满了蜜汁。他怕税务局查账,在英文账簿之外,还有以老式中文数目字记载的第二本账,后者密密麻麻的数字,凑合起来,就是他的发家宏图。存够一万美元时,他想到在家乡老屋的宅基上,一幢两层高、带廊楼的水磨青砖大屋;存款突破三万时,他想到村外最肥沃的浅水坑,垂着黄灿灿稻穗的十石肥田。到五万时,想到即将携带八到十口“金山箱”,乘花尾渡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仇家看到他家门口从长竹竿顶端拖到地面的“满地红”爆竹串,看到他大宴宾客,将是何等嫉妒、惶乱?他更想到,他将付出四乡之中最大手笔的聘礼加上黄白金饰,娶一个门第高贵,外貌美艳的媳妇,到时摆出数百桌丰盛的酒席,迎亲那天,唢呐声高入云天,花轿引着上百人的嫁妆大队,喜气洋洋地进村。穿三件头西装的新郎朱添财站在门口迎候,顾盼自雄,这将是他继带上众多“金山箱”还乡,站在船头向两岸看热闹的人群招手这一历史性场景之后,又一教乡党惊妒交加的事功。
朱添财不是没有性冲动,他常常默默地拿着床头柜上的照片,喃喃自语。照片上的美女,如果有人好奇地问是谁,朱添财会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是在家乡苦苦守候他的初恋情人,其实,她是上海滩的电影明星,他离乡前从一本画报剥下来的。不过,性苦闷只属于当兵前后的青年时代,他开店以后,每天晚间点钱,捆钞票,藏钞票,忙个不亦乐乎,性饥渴不知不觉消失了。
家乡解放以后,消息传到青林镇,朱添财并不十分在意,不久发现,寄钱寄信回家要比过去曲折得多,要托香港的亲戚代转。本来,回国养老,是“金山客”的传统做法,这就是他们在美国,无论积攒了多少钱都不置业的原因。不料,母亲却在土改中去世了,朱添财得到噩耗时,母亲在村后的土坟已经长出新草。其实,他家被土匪绑票以后,便败落了,顶多划上个“中农”成分。可是仇人不放过他家,硬说他母亲把早年做生意赚的钱,换成金条藏起来。农会开斗争会追浮财的前夜,母亲在屋子后面上吊。头戴孝巾的朱添财攥着父亲的遗嘱,向着东方长跪不起,哭个死去活来。
这以后,本打算在三十八岁还乡的朱添财,计划一路搁置,返“唐山”愈加艰难。过了四十三岁,他再也无法忍耐,开始认真盘算回香港定居,那里虽然是英国人的地方,但坐火车或者船,当天就回到家乡。即使回不去,到落马洲望望也解得乡愁。
为了还乡,他拚死拼活地积累金钱,在严寒的冬天,他抠门到把必不可缺的暖气也省下来,盖三床被子还免不了筛糠。这次合该他有事,暖气因长久不用,点不着火。故障本不难排除,打电话给煤气公司,自有技工上门来,清理火嘴四周的尘垢,再次点火就行,可是他被冷出肺炎来,发了高烧,昏迷过去,一直没人知晓,所以发生这一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