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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一点一点染白玻璃窗,将屋内的电灯光映暗,然后有金线样的光穿透窗户,进入室内。不知觉中,一个夜晚在畅谈中过去,而他们没有一点倦意。推开窗户,清晨的光和气息扑面而来,他们的脸一下子浸在了金汤里。梧桐叶上盛着一碗碗的金汤,摇摇晃晃,溢出来,由下面的叶接着。他们情不自禁地微笑着,一些清泠的市声掠过耳畔,自行车的辐条转动声,电车的行行,早起人的脚步。这个城市你可以说它萧条,可是,也可以说是一种洁净,欲望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激情,就像他们方才度过的那一个夜晚一样。你知道这清寂的早晨,是从多少心潮澎湃的夜晚过来的?多少年轻的思想通宵达旦地活跃着,在暗夜里飞行。飞到极远极广阔的天地。他们向往世界,不是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而是要知道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们不知道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甚至不知道世界不应该是怎么样的,只知道应该好,好,好上加好!
他们的胸襟如此之广大,所以,并不感到他们整天是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季节在窗外已经从春到夏,屋里也有了不同的温凉,光照的角度变化着。他们都注意不到这些,是谈话使他们身上发热,他们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衣服,最后只余下衬衫和单裤,就这样,合上了季候的节拍。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如火如荼的生活。革命还在继续,但表情性格都大变了。原先那狂飙式的运动中的青春,反抗,狂热,还有盲目消失了,显得冷静和有计划,似乎呈现出一种潜在的理性。革命换上了成人的面孔,不是因为他们成长了,而是更替了角色。他们还处在漫长的青春期里,以空谈取代实践。你不知道他们的思想有多么远大和高亢,而言辞何其华丽与光芒四射。马克思著作的译文句式,比如,“宪法、国民议会、保皇党派、蓝色的和红色的共和党人、非洲的英雄、讲坛的雷鸣声、报刊的闪电、整个著作界,政治声望和学者的名誉、民法和刑法、自由、平等、博爱以及1852年5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比如“如果你负有债务,你就及时用宪法规定给你的六十万法郎的薪俸一律偿清,不然你就不免要在美丽的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进入克利希”;再比如,“1848年的宪法就是这样。它在1851年12月2日不是被人头撞倒,而只是被一顶帽子碰倒了;诚然,这顶帽子是拿破仑的三角帽”——翻开书来,闭着眼睛一指,就是这样繁密的排比,从句,俏皮的隐喻,好像魔术师,一下子抖落出袖子里的宝贝——真理。他们被这欧式的修辞法迷住了,沉醉在说话里。他们从语文课上学习来的现代汉语,多是杨朔式的散文,或是郭沫若的“杨树和柳树”,以抒情婉约的笔调,人与物性质的转换替代,陈述人生与社会的哲理,有些书生气和文艺腔。也有鲁迅的文章,可鲁迅的简练对于少年人来说,似乎过于“瘦”了,不够丰腴,少年人又总是口重的。而译文却如一江春水,直泻千里,真是畅快呀!它将谨严的汉语变得汪洋恣肆。
谈话按时被姐姐的敲门声暂时叫停,吃饭了!他们脸上还留着兴奋的红晕,尤其是南昌,他吃着饭,不自觉地会微笑,蹙眉,甚至自语,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等意识过来,脸就更红了。他注意不到陈卓然在与姐姐说什么。也注意不到饭桌上正发生什么。有一日,离开饭桌,回到房间,陈卓然没有接着先前的话题,而是颇为突兀地说一句:你大姐是和我大姑同样命运的。南昌的思想还在宏观的世界里,猛一听陈卓然提到某人的命运,有点回不来,虽然这人是身边的至亲,但因是至亲,就不会想到“命运”这个词。陈卓然又说了一句:你大姐的将来就是我大姑的现在。接着,便向南昌介绍起他的大姑,终身未嫁,在他们家操持家务,抚育侄儿侄女,最后总结道:这是一类女性的命运。南昌明白他的意思了,只是不明白他怎么想起说这个。此时,陈卓然沉浸在某一种思绪中,这种思绪似乎离他们的话题很远,是南昌无法介入的。于是,两人都静默着。可静默并不使他们难堪,只有至交才可能静默相守的。之后,南昌才发现陈卓然与大姐聊天,并不完全出于民粹派式的社会责任心,而是有一点兄弟姐妹式的亲近。算起来,应该是和陈卓然同岁,可看起来更像是大姐年长。南昌对此感觉不怎么舒服,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概无兴趣,觉得是天下最乏味的人,尤其是大姐,想不出陈卓然与她有什么可说的。他当然体验不到像陈卓然这样,七八岁才进入家庭,和家人始终是隔膜的。别看他生活得挺活跃,内心其实很寂寞。大姐也是有差不多的情形,但因是女性,又是陈卓然所说的那种类型的女性,富有忍耐的精神,便在家庭中担起了负责的角色。看起来弟妹甚至父母都听她调排,事实上呢,她并没有一个知心的人。这种孤独的处境,在二姐,则是以凶悍表现出来,她特别能敏感到不公平,在这个作风粗疏的家庭中,常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摩擦冲撞。于是,她就变得极具进攻性,是最不好惹的一个。这类孩子都是有童年的隐痛的,只是不自察罢了。南昌单是迷恋陈卓然的思想,不了解那思想是陈卓然最外壳的一层,是书本上的知识织成的,多少带有教条的成份。而那外壳底下,由生活与经验培养的实质,就是说,陈卓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南昌极少了解。即便是对他南昌自己,南昌又了解多少呢?年轻人都是教条的,因为阅历没有纸上文章精彩,跟不上思想的需要。
这样,南昌不由就对大姐生妒。但他不能驳陈卓然兴致,只得沉默着陪坐。现在,吃完饭后,他们四人还会围着饭桌坐一时。要是晚饭,大姐便收去碗筷,放上一碟自炒的瓜子,好像准备长谈的样子。然后,南昌就发现,桌上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也沉默着,就是二姐。所以,事实上,只是陈卓然和大姐二人说活。二姐的沉默,比南昌的,更具压迫感。她不像南昌那样不耐烦又无奈何的样子,而是——有意为之。有时候,她会忽地抬起眼睛,迅速看陈卓然一眼,再看大姐一眼,忽又埋下头吃饭。还有时候,她整整一顿饭不看他俩任何人一眼,而是诡秘地看南昌一眼。对这个二姐,南昌向来心底有几分打怵,和其他弟妹一样,避让着她,怕她生事。晓得她是行为乖张的人,也就并不以为意。有一日,南昌和陈卓然正坐在父亲的书房里说话,不料,二姐推进门来,当她有什么事要说,她却不说,往床沿一坐,就不走了。两人说不下去了,停一时,一起看她,她也看他们。彼此看了一会儿,她就冷笑,说:我一来就不说了?陈卓然当然说不是,试着再与南昌说下去,却忘了在说什么,就又停下,只得笑了。二姐也笑了,立起来,说,保密啊!如同来时那么突兀地,又走了出去,将门砰一声摔上。南昌气得脸通红,险些儿要骂出来,他向陈卓然建议出去走走,陈卓然表示不必。此时他又接上方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有一次,到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来敲门。他们自己推门出去,见两个姐姐已经面对面在桌上吃饭。又有一次,饭桌上缺了二姐,下一次则是大姐不出场。现在,连大姐都变得乖戾起来,她不再与陈卓然说话。二姐呢,也不说。大姐和二姐之间,更不说了。所以,反是要南昌在从中传话。他与大姐的芥蒂不知不觉中倒消除了。当然,他们依然是不亲近的,南昌对大姐依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似乎有一场更为严重的感情事故正在来临,其余的,就显得不重要了。即便是像南昌这样生活在教条的世界里的人,都感到不安了。终于有一日,吃饭的时候,两个姐姐谁也没到桌上来,余下他们这两个,面对面吃着。南昌看陈卓然,希望能找到答案。虽然是他的姐妹,可这一阵过下来,他觉得陈卓然对她们更了解似的。可是陈卓然不看他,不给他答案。吃完这顿饭,陈卓然提出:出去走走吧!南昌自然同意。走到门口,刚要拉门,二姐忽然出现了,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南昌恼怒地说:你干什么?二姐不理他,对了陈卓然说:我要与你谈一谈。有一霎,陈卓然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甚至看了南昌一眼,好像是向他求助,可是很快地,他镇定下来,说了一声“好啊”,转身随二姐走去。这时,南昌看见了大姐,站在厨房门口,煞白着脸,看着陈卓然和二姐的背影消失在一扇房门后面。南昌禁不住发火道:你们搞什么鬼!在他眼里,大姐和二姐是一伙的。大姐却没接南昌的话,说,你二姐要丢人了!血液涌到头上,南昌感到无比的愤怒,他想的是——他的家人替他丢人了!他就是这么想:他的家人替他丢人了!此一时,他与他的姐妹们才有了些痛痒相关的心情。他和大姐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晓得门后面正发生着什么。南昌泄气地想,他的家人如此令他沮丧!
7 走向户外
关于那天的事情,南昌与陈卓然没有交换一个字。他们走出公寓,骑车在正午时分的马路上,感觉到了阳光的热烈。他们骑出一长段路,方才说话。他们讨论去什么地方。陈卓然就提到海鸥这个人。
海鸥是陈卓然继父的病友。陈卓然去医院探望继父,继父的单人病房里坐着一个人,看他头上的白发,陈卓然险些叫出“叔叔”,转过脸,却是个孩子。这“孩子”的嘴是俗话说的“地包天”,笑起来,两排雪白的牙齿并齐了,下巴往前抄,又像老人了。眼睛呢,亮亮的,是姑娘的眼睛,白晳的皮肤,腮上的红晕,也像姑娘。等到他告辞要回南楼的普通病房,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回到孩子的形状了,大约一米五十七、五十八的身高。有一些鸡胸,但并不萎缩,相反,还挺神气,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