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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
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豹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和买
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
人,我们碰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
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
灾年要来了一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卞来虫子,这有
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客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
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许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
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
人……”
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
炒猪肝,谁吃得起?”
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
来顺说:“一样。”
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
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
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
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看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儿,腿就
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活,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
绳后也跳了上会,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
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
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
会儿,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她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
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
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
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
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王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
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
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我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
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
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向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
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
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的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
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
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
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
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
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
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
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
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
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
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
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
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
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
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
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
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
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
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
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
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
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
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
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
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
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
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
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
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
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血头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
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血头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
年轻的血头说:“现在李血头死了。”
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