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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星光已淡淡露出薄云之外,地径模糊,不甚辨得清楚。却喜此时有些精神,不似适才委顿了,大踏步走至亭侧,好在穿的短衣,疾忙拣了一处墙缺,飞奔上去。无巧不巧,叵耐那墙头上已着一人,见了云麟,吆喝一声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云麟听这声息,已知是普济,吓得一交平空直惯下来,胡后只听得扑通两声,接连有两个人跳落在地。那个崔五说道:“如何大门推不开来,我想出这一个好主意,打这墙角跳进,万一不然,早被这厮溜掉了。”
普济大笑道:“好好,这地方很僻静,老子便断送了他罢。”说着更不去寻斧头,早揸开五指,向云麟颈项里提着。云麟此时已病得不似人形,只消经着普济这铁钉般的五指,白眼一翻,定然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谁知天下做小说的人,于笔秃墨干,声嘶血罄,老天也不会怜悯一怜悯他。偏生当那危急去处,转有意无意的生出一件事,请出一个人来,叫你连篇累牍,说个不了。这不是有意同做小说的人为难,譬如在下这部写至此处,万一云麟真个被那和尚弄死了,在下却好将笔一搁说道:“此书的主人翁,已是得罪诸君了,在下也好借此收场,聊以歇歇这唠叨口舌。那里知道云麟这时候,正瞑目待死,普济的五指离着他喉咙,只差得一分二分,猛的大门外面,轰轰的走进一大群人来,张皇鸟乱的寻觅。云麟只听见内中有一个人提着那莺簧般的喉咙喊道:“你们不听见后面园子里有些声息,都挤在这一进屋子里干甚么呢?”
普济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掌,伸头一望,只见殿上灯笼一闪,走进一个老者,后面跟着几个粗笨小使,看见普济高声说道:“和尚有了,相公快进来会一会。”霎时间,便又走进一个华丽美貌的少年。穿得十分齐整,向普济拱一拱手说:“大和尚宝刹这里可有姓云的相公在此寓宿?”
普济见这般势派,早吓了一跳,忙垂手答道:“不错不错,是有一位姓云的相公,小僧适才刚陪着到这后园子里散散心,他的病体十分狼狈,忽然被一只瘟狗,将他吓跌倒了。小僧刚在这里搀扶着他,不信请看。”说着便去用手真个将云麟扶起来。云麟昏迷之中,正自摸不着头脑,那少年见有了云麟,也不再多话,便回头望那个提灯笼的老者说道:“便一切费心,请你将这云相公带入你们栈房里,好生养息着。所有使用多少,我自着人送来给你。”
那老者点点头,便指挥那几个小使,在云麟房里将所有物件全行搬到外面去,又望着普济道:“云相公在你庙里究竟耽搁了几时?房饭钱一共多少?”普济又嬉皮笑脸的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小僧听凭这位少爷吩咐,断不计较。”
那少年见他颇为恭谨,笑对老者道:“便布施他十元罢,看这庙宇也很破败。”普济大喜,接了洋钱,向大袖子里一塞,东张西望,去寻觅崔五。谁知崔五早躲在一颗枫树底下,气也不敢出一出儿。那少年趁匆忙之中,又在怀凭掏出一枚金表,连金索子总共递在云麟手里,说:“足下权且带在身边,恐怕一时缺了用度,便换了用罢。”
云麟一时喜极,并不知道致谢,只有诺诺连声。随着那老者一齐出了庙门,门外还歇了一顶小轿子,老者请他坐入里面,一径抬入一家栈房里,又送入一座房间里,陈设精致,洋灯通明。云麟坐定下来,命老者将那少年请得来,叩谢他这一番厚意,关问他与我有甚么瓜葛?如何便知道我寓在那庙里?老者笑道:“相公问那个少年么?说也奇怪,他今日匆匆到这里来,就逼着老儿带几个小使到那个庙里去请相公,老儿请问他贵姓,他只顾笑,说快去快去,我的名姓是你知道的,岂但你知道,便连这南京偌大个地方,谁也不知道。相公你想他既这么说,老儿开设栈房,原是安寓客商的,他既来照顾老儿,老儿何敢再寻根究底,只得带了人随着他去。他看着相公上了轿,他转大踏步走了。他还说相公的用度,叫老儿开个帐目给他,想他总是要来访相公的。我看相公病体新愈,今晚便早早安歇罢。”
云麟用手搔着头发说:“奇呀,我初见了他,我总疑惑他必定随我们到这里来,等到了这里,同他细谈不迟。谁知他做了这一件慷慨的事,并不急急表见,早又走了,知道他几时再来。他说这南京偌大地方无人不知他名姓,如何你这开栈房的反不知道。”……老头子低低笑道:“你当我真不知道么?我窥他举止态度,又应他那一副俊俏庞儿,怕不是我们这地方上那座仙乐茶园唱旦脚的粉荷花,包管一点不错,只不知相公几时结识了他?”云麟听到此,似信非信,摇手笑道:“我到南京算是第一次,虽然常听见人说粉荷花是个名角,究竟也不曾去瞧过他一次的戏,这话还在疑似之间,到是倘若这少年来时,请你告诉我一声罢。”老者点点头,也便退出去了。
云麟在灯下将今日的险难,与那少年之搭救,整整盘算了一个更次,忽忧忽喜,百感交集,转至目不交睫。一会子又将那少年赠的那个金表掏出来看看,已有一点多钟,虽是睡不沉酣,然而心安意泰,已较在真武庙里苦乐悬殊。兀的坐起来,见桌上茶壶茶杯,以及应用的物件,都预备齐全,便款款的倒了一杯茶品着。病后新愈,又怕受了宵寒,依然拥衾而坐,把双目闭下,像老僧入定一般。正在养神,猛然听见板壁外间有一个人大叫道:“大清国久已暗无天日,这种冤愤的事,自是应有的文章,何足深怪。可惜我辈手无斧柯,若是兄弟办理这案,活活将那老婆子碎尸万段,为天下狼虎妇人戒。目下这官司打在那几个尸居余气的府县手里,自然是贞魄含冤,公道尽泯了。见兄弟明天做他一篇文字起来,伐奸谀于既往,阐潜德之幽光,总叫那几个醉生梦死的政府,知道草泽间大有人在,不容他们妄作威福呢。”接着,又有一个人长叹道:“鹏翁鹏翁,你又发狂谈了,我们若不是自家弟兄,我也断不劝你。你既知道大清国久已黯无天日,你一人又何苦去拨云雾而见青天,转落得上头的人讥诮我们年少浮嚣,一件事也运动不到手,这不是大清国未动分毫,我辈先填了沟壑么!千不打紧,万不打紧,这衣食两字,第一要紧,我劝你还安分些罢。”云麟听到此点头叹道:“还是这人有些见识,说的话不离谱儿。像刚才那个狂叫的人,如何连朝廷他都骂起来。皇城脚下,他难道不晓得王法么?横竖睡不着,等我老实起来听他们发些妙论。”
于是云麟便趿着一双鞋子,将房帘揭起来一看,原来外面更是一座五大间的饭厅,有些人将行李铺在炕上,都睡着色。只有一张炕上,衾被还是叠得好好的,并头横躺着两人,中间放一个烟盘,烟灯点得亮亮的。炕面前一张桌子,桌上四个小菜碟儿,两碗稀饭。有一个小使蹲在旁边打盹,梁上一张保险灯已经熄了,桌角上点了一枝洋蜡烛,吹得满桌上烛油。云麟信步走出,随意招呼了一声。左边那个人生得瘦瘦的,两颐露着极高的颧骨,穿一件雪青罗的小脚,刚在吸着大烟,见了云麟,也不甚理会。右边一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面白如瓠,五官平整,一件官纱大衫,却还未脱,忙起身谦逊着,便邀云麟到炕上去坐下。云麟不肯,只在床边一张凳上坐下。那人便同云麟互通名姓籍贯,云麟才知道那人是句容县的秀才,姓鲍名余,外号橘人。云麟爱着他满面春风,十分和蔼,便也将自己行止略略告诉了一遍。方才见那个瘦脸儿将一口烟抽完,略欠了欠身,望云麟让道:“来来来,你也弄一口。”云麟欠身答道:“不曾学过。”那人见云麟不吸,便将枪递在橘人手里说:“你来罢,我先弄一碗稀饭。”说着便挨桌子坐下,眼看着那个小使在那里打盹,便劈劈拍拊拿着筷子在桌上敲得价响,骂道:“这不活画出东方病夫国的病夫么。”又一叠连声吆喝不已。那小使被他惊醒了,揉揉眼睛站过来。那人喝道:“这粥冷了,去替我换一碗。”刚闹着,已将厅上睡的众客惊醒大半,便有闹脾气的发起话来,说:“半夜三更为何吵得大家都不能睡觉?”那人又喊道:“我自讲话,你们若是图安静,为何不躲在家里,既然到了客寓,这也顾不了许多。”鲍橘人见他们口角,忙站起身向众人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好话,众人方才不开口。云麟重又侧身请问那瘦脸的姓名,那人吃着粥随意答道:“我姓贾,号鹏翥,一号侠鸣。”又指着鲍橘人道:“此位是鲍人,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文学家。他同我是拜过把子的,足下原来是到南京应试的秀才,想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了。但是这囚首唱名,匍匐归号,国家待士,实过刻薄,科名一途,我今生是决不俯就的了。”
云麟听他这一番说话,不觉暗自伸了伸舌头说:“这人见解,好生阔大。国家以科名取士,许多豪杰都打从这贡院里出来。不料这人能戳破这一层纸老虎,真个叫人汗颜无地。照这样看来,我这秀才功名已不免抱渐衾影了。”想到此自不觉心悦诚服,忙答道:“鲍先生我们适才通过姓名了。……”
贾鹏翥正色道:“我岂是不曾听见,不过我们社会上交际,理当替朋友介绍介绍。”云麟听他说的话有些别致,似解不解,忙答应了几个是,又问道:“鹏翁先生此番到省有何公干?”鹏翥笑道:“说来正自怪气,我今年有一天做了一梦,梦见好好青天白日,忽地西北角上起了无数黑云,黑云里站满了无数神将,顶盔的,贯甲的,插刀的,带剑的,骑马的,乘辇的,。……”此时厅上的人听他说得十分热闹,大家都不睡了,吃茶的吃茶,吸烟的吸烟,嘈嘈杂杂,不似前时安静。……
鹏翥又说道:“猛然有一位神人,伸下五十余丈的一只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