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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这社里的主人,枯发皱面,觑着一对极黄的眼珠儿,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却只有几根干燥的胡须。见了何其甫等人,十分欢迎,又同云麟叙了几句寒暄,何其甫便指着那人向云麟道:“这一位便是我常同你讲的那位雷老夫子,他是教过阔馆的,南河下办盐务的贺大使,便是他在先的东翁,贺大使好生敬重他,落后因为他家儿女双双亡故,雷老夫子也就决意辞去馆事,他至今感着贺大使的知遇,所以后来再有人请他去教读,他是断不肯再行俯就,固然见得他情义深重,老实说也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说着,又望着雷先生道:“你以为我的话如何?”
雷先生点点头叹道:“知我者,何其甫也。已往之事,搁着不谈罢。如今我们这惜字功夫,究竟怎样才算是完全无憾,大家从公议着办才好。”众人齐齐答应了一声,遂都整襟危坐,肃然起敬起来。云麟也只得装成一个至诚样儿,坐在下首寂然不动。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议论。座中便有一个人讲道:“什么手帕上回纹呀字呀,一概是要劝人改制的。”又一个道:“这固然要紧了,兄弟前日也是至诚感神,我们内人小解,扑通一声,将一个马桶盖子仰翻在地上,那时兄弟猛然看见,大大吃了一吓,分明那盖子反面两根木片,巧巧凑与一个十字。其时兄弟就慌张了赶忙捧起来,顶在头上,跪在佛前朗朗的念了一遍除秽金刚经,如今逼着我们内人,将那十字削去。”又一个说道:“谁也不似这般谨慎,如今我走路都不肯一直望前面走,怕将字迹践踏了。”
一个问道:“这又怎么讲究呢?”那一个又说道:“街道太直了,远远望去,简直便是一个一字,你们想我如何忍心践踏。”又一个说道:“岂但街道像个一字,便连兄弟同内人睡觉都一毫不敢放肆。因为内人睡下来,便是个大字,兄弟睡下来便是个太字,有一夜不曾检点,兄弟那张床上,更整整写了三个字,是大太太。”这个人说到这里,别人都忍不住要笑。说:“这三个字很有些奇怪,怎么足下以外,又多了一个太字了。”那人方才会悟,不禁红着脸说道:“还有小儿睡在床上呢,那个太字,算是个小楷罢了。后来兄弟同内人约法三章,每遇睡觉,必须三折弯儿。”云麟到此,再也忍不住,不由大笑起来,说:“这如何使得呢?不是又成了一个弓字吗?”
何其甫听见云麟搀话,正待责备,却是雷先生赶忙拦着,说:“云生议论很是,我们到不可不请教,你有什么主张,尽管说出来,我们大家斟酌。”
云麟笑道:“适才那位先生说的这睡觉,到很有些烦难呢。我替先生想以后三个人若是竖睡,便是川字。若是横睡,又成三字。”那人急道:“然则不睡觉罢。”云麟笑道:“不睡觉还是个棍字。”说得众人拍掌大笑,便连何其甫也笑道:“照这样拘泥,原是太过了。依我愚见,到是大家凡事留点心罢。诸位的功过格,今日想都携来了,趁天色尚早,大家来折算折算。”于是先从袖里取出一个簿本儿,摊在桌上,遂见各人都照样有一本儿。雷先生跑至房里,取出一面极大算盘,一窝蜂挤在一处,只听见一百功一百过,不住的念。云麟偷眼看去,见各人本子日期底下,无不注几个小字敦伦……敦伦……尽有一个日期注上三四个敦伦字样的。云麟虽不十分明白,然揆其情事,也瞧科九分,便留心向他的先生本子上偷看。可巧昨日便注了七个敦伦。严大成陡放下脸色向他的先生道:“阿呀,其翁,你也太放肆了,夫妇之好,虽非邪淫,床第之私,亦宜自节。一人之精神有限,尊阃之欲壑无穷。以有限之精神,填无穷之欲壑,在一己则为戕贼,论情事亦觉荒唐。大家公义,你这一夜之间,敦伦七次,要订几百分大过呢?”
此时众人向何其甫都有些目而视,便连雷先生也搓手咋舌,露着爱莫能助的意思。却见何其甫不慌不忙冷笑道:“冤哉冤哉,贤者固当责备,凡事须有乘除。我同内人敦伦,是五天才轮着一次,诸君是知道的。干柴近烈火而燃,久旷有思淫之理。便以我这一夜七次,比较诸君每夜有三四次的,其劳逸何如,其勤惰何如?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何其甫这一番话,果然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云麟在旁,暗暗揣度,自念这敦伦的学问,还有许多讲究,我不知几时才能同我仪妹妹试验试验。想到此那两边粉红腮颊上,早平添出无限羞晕。也不再理会他们以后所说的话。停了半歇,早见雷先生在房里,搬出两个缺碗,冷装了些青菜,这才随意坐下吃饭。云麟也就吃了一碗,吃完了陆续分散。云麟临走之时,雷先生便送了他一个字纸篓儿,几本功过格的簿子,又抓了两把红豆黑豆子,说这是记功过的,有了一功,便用一颗红豆子记着,有了一过,便用一颗黑豆子记着。到了晚间,把豆子数一数,便用笔填在簿子上。第一不许扯谎,扯谎菩萨是要打入地狱的。譬如你的先生同你师母敦伦,他不会少写一次儿,也没有人知道,他偏不肯暗室欺心,这就是圣贤学问。朱晦翁讲个主敬,程伊川说个存诚,其下手功夫,大都如此。可惜典籍湮没,稽考无从,不然像他们这种道学先生,一生敦伦的文章,必然还有个总数,可惜我们不能亲见了。”
云麟听一句,答应一句是,这才又随着他先生出了都天庙,一古拢儿将字纸篓儿及一叠书,两把红豆黑豆,携着归家。美娘一干人见云麟回来,到也不便再说什么。美娘转向云麟问了问他先生此时在家里不曾?云麟便将今日同先生到惜字会里的事说了一遍,只将那敦伦的话不曾提起。云麟见今日家中的人,都有些没精打采,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却好美娘此时已立起身来,向秦氏告辞。孙大早立在廊下伺候。秦氏也不相留,便同何氏一路送美娘出门。云麟便趁这个当儿,将字纸篓儿掳掇在一处,又将功过格的本子展开来审阅。可巧网狗子从身旁经过,笑嘻嘻的向云麟说道:“我的好少爷,伍老爷家的仪小姐,你可娶不成了。那些喜果子,老实赏给我吃罢,搁着也没用。”
云麟忽然听见网狗子这句话,不觉大惊,还猜他是闹顽笑的,忙放下脸来,说:“你嚼什么舌头。”网狗子正要回答,早见秦氏、何氏已送过美娘回来,他便一溜烟躲去。秦氏走入屋里,自言自语说道:“不做邻居好邻居,做了邻居恼邻居。越是亲戚,越不好讲话。像这般样到也罢了。”
何氏道:“谁也不是这般说法。儿女身上的事,也煞费人操心呢。到是我家龙儿好,娶个媳妇无牵无绊。姐姐,我也不耽搁了,回去还要帮着他们料理晚膳呢。”说着也便辞去了。云麟听见他母亲的话,分明知道姻事大有不妥,又不好意思启口向母亲询问,一埋头向自己床上一躺,再不言语。秦氏不便将此话告诉云麟,只得故意逗着黄大妈谈论,将适才何氏来的话,一一表白出来,使云麟知道。云麟到此方确确知道他姨娘悔婚,不由酸甜苦辣,一齐堆到心头,又不知道是恨是气,只管长吁短叹。停了一歇,将床拍得一拍,跑起来望外便走。秦氏忙搁住问道:“此刻天已黑了,你要向那里去?”
云麟道:“我到姨娘那边去,究竟问她为什么?。……”说到此又觉碍口,乃改着说道:“我偏去看看仪妹妹。……”云麟此言未毕,早止不住泪落如雨,哽咽得说不出来。秦氏暗暗好笑,说:“痴孩子,你去还有什么味儿呢?你姨娘未必还喜欢你。”云麟见他母亲拦着,越发急得双足齐跳,暴躁如雷。黄大妈劝道:“太太,相公既然要去走走,太太到是依着他,急坏了反是不好。太太不放心,叫网狗子跟他去。”秦氏笑道:“好儿子,你快去快回来,不要在人家说出呆话来,被人家笑话你。”
云麟见秦氏肯放他去,忙抢步飞跑。网狗子遂也在后面赶着,一口气跑至伍府。时已万家灯火,网狗子本意先进去通报一声。不料云麟走得更快,早迈步进去。伍府仆人,忽然看见云麟傍晚跑得来,又是气急败坏,大家诧异。网狗子在后面暗暗做手势给他们看,似乎说他家相公今儿来是拚命的。云麟一径跑入上房,堂屋里只有他姨娘,同朱二小姐坐在一处闲话,蓦然见云麟进来,三姑娘含笑站起身来说道:“怎么晚上一个人跑得出来,你到有许多时不来这里了,我心儿很牵记着你。”
云麟此来本是挟着一团盛怒,思量他姨娘如若有一点不瞅不睬,准备放刁闹他一常不料走到此处,气已平了九分,又接着听见三姑娘这一派莺声燕语,百种温存,把适才的怒气,早送至东洋大海,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半晌才答道:“网狗子送着我来的。”三姑娘笑道:“巧极了,我家今天炖的好五香鸭子,是你最喜欢吃的,打发网狗子先回去罢。”
便有仆妇答应一声出去。朱二小姐笑道:“好呀,云相公益发像个大人儿了。近日温习着什么功课?诗赋也该讲究讲究。那个六朝唐赋,是最好的。”云麟道:“今年略略读过几篇了,诗赋这一层,我觉得到有些合得来。”云麟一面说话,一面只管用两个小眼珠儿向两边房里瞧看。朱二小姐已知其意,笑道:“你仪妹妹睡了,这几日不很受用,到有十多天不大进饮食。”三姑娘道:“这孩子也过于用心,一个女儿家要多大的才学做什么呢,我的话她从不相信,病起来又叫人悬心。”三姑娘同朱二小姐只顾说得高兴,早把个云麟听得心如刀割,若不是怕别人笑话,已不禁放声大哭起来,竭力忍着眼泪,假装着闲步,负着手走来走去,一声儿不敢言语。三姑娘忙着命仆妇们预备酒馔,倒不曾留心。朱二小姐已窥见云麟神情,不觉暗暗替他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