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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喜麟儿,他却不知道什么叫做怀挟,肚腹里几本四书五经,却还是热热的不曾忘却。他点过名进去,大是吃了一吓。只见里面全是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画,也辨不清楚东西南北,当中是一条极长甬道,两旁便都像那城隍庙里的二十四司一般,齐齐的排着栅栏。栅栏里面,横排着一张一张的考桌,又像寺院里的吃斋饭的所在。桌上各人点着白蜡,远远望去好像万颗流星。那些考童,鸦飞雀乱,东奔西蹿,一片喧哗之声,震得人耳朵都聋了。麟儿赶在一个僻净些的地方,悄悄的将卷子取得出来,看见上面印着一个红字,是洪字第三十五号,于是忙忙的好容易寻到一处,抬头看见灯笼上有个斗大的洪字,也不管别的,忙跑入去,将书箱放好,已是累得筋疲力倦。一会子听见外边放炮封门,这才大家略为安静。
学台坐着软轿,如飞的抬入里面。转眼之间,便从大堂上有几个人肩上扛着题目牌,缓缓而来。麟儿眼快,早看见第一个题目是“周有大赍”,第二个题目是“因之以饥馑至暮春者”,诗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得因字。一面看一面忙用笔誊写下来,又向题目牌上对了一对,这才见那人又缓缓的向前去了。这时候天色业已大亮,众人桌上的白蜡,便都一齐吹灭,只闻得那一股油气,直冲鼻观。不多时那吟哦的声音,也就陆续而起。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那里喊起来,说:不好了,因之以饥馑下面,我记得没有几句呀。怎么这一个当儿,再也想不起来。一个又说道:这诗题奇怪得多着呢,我记得千家诗上是什么更无柳絮因风起呀,未若二字,怕是学台大人弄错了罢。随后便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起来。麟儿先前也还听着他们谈论,忽然看见有个老师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一方图章,只管喊出来,说:“盖起讲戳子……盖起讲戳子。”
麟儿一听,说:“不好了,我一个字也还没有呢。”于是顾不得什么,先提起笔来在卷上写了一个起讲,看看也还看得过,便站起身来送过去给老师盖戳,遂偷眼看看别人的卷子,大吃一惊,暗想不好,我可做错了。他们那个太赍的赍字,都作我字解,我却是作予字解的,我明明记得朱子小注有一句赍予也,予是予夺之予,并非予汝之予,怎么他们都做成一个周有大我了,于是偷看了好几个人的卷子,没有一个不是周有大我,弄得麟儿到反疑惑起来。既然起讲已是这样做了,以下便也只好照这个意思写下去。幸亏第二个题目,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写了一个全题。再看别人不是比他长些,就是比他短些。麟儿暗暗好笑,那个诗题,可又是麟儿得了窍了。他是平时惯喜欢同人谈故典,有一天同朱二小姐辨驳谢道韫咏雪的诗,说他的弟兄总不及他,比得清切,所以麟儿知道这句诗是咏雪,并不是真正柳絮。可怜那些考童,只读过几本千家诗,他那里会知道晋代有这一件故事呢。闲话休题。这一场案发出来,却因为闹周有大我的十居八九,麟儿文字虽不甚佳,却是解释明白,便高高的取了个第四。
诸君试想当日的学额,多的不过取中五六十名,少的只有二三十名,那应试的童生,每县到有二三千八九百人不等,一经榜上无名,只听得那鬼哭神号的声音,真是如丧考妣,无颜见人,都纷纷躲入船上去了,预备连夜的逃回家乡。当日有人编得好,说是:“十炮打成油绿脸,三更溜上板黄船。”看是挖苦太甚,然而的确是真情实景。麟儿接连忙了几场覆试,到还平平正正,居然一领青衿,被他骗得到手。随例在学台面前领了花红酒果。
何其甫也十分高兴,自己虽考了一个三等,所幸几个学生之中,还算是麟儿替他绷了场面。转回扬州,少不得也要掏摸几元谢仪。这一日收拾已毕,便雇了船又向扬州进发。且说这个喜信,那学里的门斗,当那发案这一天,早连夜的奔回扬州城内,向各家报喜讨赏。其时报到云麟家里,可怜秦氏正在檐下帮着黄大妈洗干衣服,听见这个消息,忙取了几百文赏给门斗,早把个黄大妈笑得嘴都拢不起来,说:“相公难道真中了学了?我明明记得养他的时辰,好像便是昨日的事。怎么也会做起秀才大老爷起来了?这一来我们府里县里那些老爷,还要同我们相公如兄若弟,可不威武。好太太,你多赏给我几张喜报儿,拿回我们乡里去贴贴,管教我们那些乡下人吓得害怕,省得网狗子的老子被人欺负。”
秦氏点点头,转又流下几行眼泪,说假使他父亲在世,看着不知怎样欢喜,如今……黄大妈笑道:“太太这到不要多虑,难道我们大爷在阴间里会不知道。幽明无二理,他定然一样的请朋友吃喜酒,怕城隍老爷也还该送个贺分儿呢。”
秦氏道:“但愿这样才好。如今你且将衣服全放下来,我替你洗,你先到各家给一个信,说麟儿给学台取中了。”黄大妈笑道:“可是不错,我第一就要先到我们亲家太太那里,告诉她一声,叫她不敢作践我们家姑娘,知道舅老爷不是平民百姓了。”秦氏也笑起来说:“这却不必,你必须先到他师母那里,替我谢一声,麟儿全是承先生的教训,才有今日。说我们太太改一天再亲来叩谢呢。随后再到我们家里,以及伍府上,转回来再到姑娘那里,顺便接她回来住几天。”黄大妈一一答应,又跑入房里,带了几朵红花,笑嘻嘻的出门,果然先到美娘那里,出来便道拢过秦府,随即向三姑娘家走来。他是时常走动惯的,匆匆一直进去,揭起上房门帘。只见堂屋中间围了一大团的人,桌上放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图画,一条红的,一条黑的,画的像蚂蝗一般,又有些像蜈蚣。早听见朱二小姐的声音说:“这是西比利亚,那是欧罗巴洲。”黄大妈一句也不懂,疑惑朱二小姐在那里念着什么咒语一般。伍太太也戴着眼镜子伏在桌上,笑说:“怎么路还有铁做成的?我到是不很相信,搁在那里罢。”
三姑娘一手拈着一片鞋帮儿,也在旁边观看。淑仪高高的猴在椅子上,将半边身子伏在朱二小姐肩头,猛一掉脸,看见黄大妈,笑喊道:“黄妈妈,你今儿来干什么的?可是春姐姐回家来了?姨娘命你来接我。”大家听见淑仪的话,才知道黄大妈进来,都笑着让她坐。黄大妈笑道:“仪姑娘,我今儿特特的来替姑娘道喜的。你麟哥哥中了学了。”伍太太听了笑道:“阿呀,这点点年纪,就中了学了,我先前就说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将来必有点出息,如今可不负你太太一片苦心,我也替你们太太欢喜呢。”三姑娘只管吟吟的笑,望着淑仪道:“仪儿,你听听,像你们这些丫头有何用处。”
朱二小姐笑道:“这也说不定。那《镜花缘》小说上,不是开着女科,万一将来有这一天,仪儿包管也是一个才女。”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朱二小姐又道:“仪儿,你快去花厅里报你父亲一个喜信,省得他没精打采的,在那里只管渴睡。”淑仪点点头,刚待要走,又回头望着黄大妈道:“黄妈妈,你请坐一坐,我想同你一路到姨娘那里道喜呢。”说着,便走出去,一会儿又同着她父亲进来。伍晋芳也十分欢喜,又对着伍太太道:“母亲,我想将仪儿聘给他,一面等麟儿回家,我们就一面请他的舅舅做媒。”
此时淑仪正拖着他父亲袖子站着,忽然听见她父亲说这几句话,忙摔脱袖子,躲在她母亲身后。大家又哄然一笑。黄大妈便也起身告辞,催着淑仪收拾一路同走。淑仪摇摇头。黄大妈笑道:“好姑娘,你怎么哄着人顽耍,适才还说去的,怎样一会儿又想想不去了?”
三姑娘笑道:“黄妈你先回去罢,我们家姑娘今日还要读书呢。回去在你们太太前请安道喜。”黄大妈笑道:“不敢当。”伍太太同三姑娘又取了一叠钱赏给黄大妈,黄大妈谢了又谢,便又把来放在裙子口袋里,都压得满满的,暗念这都是我家相公的好处,今天出来就大大发了利市,欢喜不尽这才又向田家而来。进了门见周氏却同王老老坐着闲话,只不见绣春在面前。黄大妈遂也将麟儿进学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我们太太要接姑娘回去走走。周氏冷笑道:“你家相公可真是中了学不是?他尚在泰州,不曾回来,你们家里如何便会知道?难保不是人家说错了?考的人也不计其数,怎么那学台大人瞎了眼会取中你家相公这小孩子,难道那些长着胡须的本领都不如他?”
王老老也笑道:“真真不错了。去年我们紧邻周屠户的儿子,去考武秀才,不是也弄成一个天大的笑话。头一天说是中了学了,周屠户夫妻两个好不高兴,鞭爆蜡烛,闹得一塌糊涂,便连我也在那里道喜。谁知道是人家放的谣言,不多几天,他的儿子回来,依然还是他的儿子,何尝有个秀才飞到他头上来。把老两口子都没趣死了,半个月不敢出来见人。”
黄大妈听着他们的话,气得肚腹都要胀破。又想着他们的话,到也可怕,便又寒了半截。先前还想卖弄他麟相公中学的许多威风,如今一句也说不出口,好像便听见他麟相公已经告诉他不曾中学一般,面上顿时失色,勉强拿别话搭讪道:“请问太太一声,我们家姑娘在那里呢?”
周氏冷着一副黄脸,淡淡的搭道:“你问我这一句话,我到不好意思回答你了。便是火星子,也有个爆发之时,死人肚里还有一口热气,终不像你们府上这一位千金小姐,做一点点事,便是挨三摸四,像牵着鬼上桃树一般,赖驴子挨磨,不打不走,算盘珠儿拨拨动,教的曲子唱不会,飞也飞不起,跳也跳不高,别人两步走的路,她要分作三步走。我也装不了她的闲气。黄奶奶你请到我们锅灶上瞧瞧去,我因为我们王大嫂子轻易不来,请你家姑娘到厨房里下两碗粗面,她只是去了到有好大半天了,老实连影子也不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