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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狗一般,四仰八叉睡在草地,离不多远,有座矮坟,坟前立着一个少年,衣服颇也丽都,弯着腰在那里迎风洒涕。地上还坐了个中年文士,右手持着一块咸鸭腿子,左手捧着酒壶,将酒壶嘴儿,套着自家的嘴,尽性的灌灌一口便喝一声道:“快哉浮一大白。痛哉,浮一大白。”似替那哭坟的少年喝彩的意思。晋芳认得这个人是城里没有人敢请教的医生孙淑庵。那吃醉的麻子,是姓马名福良,开座古玩铺子,活到岁,忽然要想学诗。便买了许多古今诗集,日日玩索,到也居然被他学会了甚么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只是那古玩铺子也就渐渐随着三唐两宋消灭去了,近年来穷得很为可爱。然他的豪兴,却是与年俱进。今日同孙淑庵,大约又是到这没人所在,临风怀古。然而那哭坟的少年,也不曾会过,不知他是谁。也不便惊动,遂又跑到臧太史面前,告诉了一遍。臧太史想了一想,这少年没有别人,定是新科的孝廉贺紫苓。又转头问孔大鼻道:“小安你以为何如?”
孔大鼻点头道:“定然是他,除得他更有谁像他这般风雅。”臧太史推着陈和尚道:“大家快去扯他们一路到小金山,吃石壶的去,在这里凄凄惶惶的做甚?”一头走,一头还叹息说道:“咳,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念了两句,已到那矮坟面前,见那少年已住哭了,刚在那里用满满的一杯酒浇土呢。见了臧太史惊道:“啊呀,老师今日也逛到此处,妙极妙极。尚有残肴,能罄三盏么?”
臧太史未及答应,一眼看见福良酣呼不醒,说:“好好,你们很乐。”此时孙淑庵已立起来,同诸人周旋。臧太史放了陈和尚说:“和尚快在前面松林里,替我折一柄松枝来,让我鞭这老马,看他还醒不醒?”话还未毕,猛见马福良兀的跳起来,双手捧着下颏,躬一躬腰哈哈大笑。众人转被他吓了一跳。更听他笑道:“臧老先生,你当是我真睡着了么,我暂时遁入醉乡,形睡而心未睡,像那些纱帽大老,才是真睡着了呢。屈大夫道得好,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
臧太史笑道:“够了,不用咬文嚼字了。”转又一把握着贺紫苓的手说:“你在此究竟奠谁的坟?”贺紫苓笑道:“我也不知道坟里葬的是谁?前日闲行到此,偶然搜苔剔藓,见坟前露出一座短碑,刻着‘故女梅姑之墓’六个大字,我想定然是个才色女子,今日无事,遂约了马老及孙淑庵到此凭吊凭吊。”
臧太史笑道:“冢中白骨,如何席上红裙。三公已吊过梅姑,我们何妨同去再晤对晤对素琴呢!”遂将季石壶约在小金山为素琴饯行的事,告诉了三人。马福良先大乐起来,赶紧将三个青花酒杯揣入怀里,飞起右脚,将那把洋铁酒壶踢过一边,说不要了。互相欢笑。刚待举步,臧太史正色道:“今日我们既然无心过此古墓,也要算是有缘,何能恝然而去,待我也来行一礼,留个千秋的鸿印,使后来做稗官野史的,郑郑重重纪一笔某年月日臧太史等经梅姑之墓而感慨系之,岂非佳话。”说毕,遂整整衣服,端然作了三个揖。却都是袖袂飘扬,神情亢爽。惟有晋芳不甚惯做这怪样,反有些羞羞缩缩。七个人参伍错综,谈笑而行。马福良道:“今日这些勾人魂魄狐狸精,不知可曾荡着小船来等我们?说起来好笑,前天高兴同三丫头把船撑到芦滩里演了一曲好戏,谁知水面上的风煞是利害,如今肚腹里还有些作痛。老了,没用了。”
臧太史听了,笑起来,说:“老马该死。”刚说着,脚下转了一座板桥,早见前面河岸边簇着一丛红蓼花,枝叶扶疏,隐隐露出一个女人靡髻,黄铜簪子,映日雪亮。马福良快活不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那女人立起半身,一根竹篙梢子,已露在做花高处。大家飞也似跑到岸边,可巧就是钟家大丫头,笑道:“今日到这晚才出城,把人腰都等疼了。”说着,又用手向对岸一招,只见还有两只小船,看见众人,也就双点橹篙,如飞的向这边进发。此时大丫头的小船上,已被臧太史、孔大鼻、陈和尚三人占住了。马福良一心要等三丫头的船,料想那两只小船必有一只是三丫头的。正在着忙,果然来了一只小船。刚拢着岸,马福良不及细看,兀的跳将上去。伍晋芳也便随着跳将上去。马福良仔细一认,怪叫起来,说:“你是小顺子,你的三姐姐呢?”
小顺子笑起来说:“我的三姐姐不是在那只船上。”马福良回头一望,果见三丫头穿了一身靠白竹布褂裤,赤着双足,了一双青布大脚鞋子,髯角边贴着一瓣秋葵伶伶俐俐,撑着篙子,已随马福良这只船而来。船上的却是孙淑庵、贺紫苓二人。三只船陆续向小金山一路行去,急得马福良捶胸顿足,叫小顺子将船快靠着三丫头的船,好让自己跳过去。小顺子故意不肯,马福良要打他,引得众人拍掌狂笑。小顺子被马福良闹得没法,只好厮并着三丫头船,马福良没命的扒过去,哈哈大笑,一倒头便睡倒三丫头脚跟前,嗅那脚边的馀香。只落得伍晋芳孤孤零零的,独与小顺子为伍。贺紫苓问三丫头道:“五丫头呢?”三丫头道:“五丫头被石大胡子绊住了。石大胡子今日老早的就弄了一个婊子来,穿得好不齐整。就是年纪老了些,笑起来满脸皱纹。听说还会弹琴呢,可真不真?”
孙淑庵笑道:“怎么不真,你回去将你家养的那匹黄牛牵得来,包管听着也懂。”三丫头听孙淑庵的话也不大懂得,只管把那两只大红镶边的泪眼望着瞅了瞅。此时船已经过了大虹桥,不到半个时辰,那小金山画阁雕梁,已在树阴中一闪一闪的漏出来。对面便是钟家的庄子。秋稻登场,草屋面前隙地已无多处。鸡犬闲闲,颇有天然野趣。岸旁还闲着几只渡船,众人的船已绕过御碑亭,便就那湖上草堂石坡前泊下了。刚欲上岸,早见竹林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执着一枝渔竿,身边又立着一个少年,面上带了一付极大墨晶眼镜,迎着上来,说:“臧老伯如何到此刻才来,小们望着酒席不能染指。”
臧太史一簇人都已上了堤岸,太史笑道:“果然累你们等了,石老何在?”马福良上前一把将那执渔竿的揪住,说:“亦蕃,你钓着鱼不曾?”陈亦蕃正望着臧太史说:“石老同素琴在厅上坐着呢。”见福良揪住他便说:“不曾钓得鱼,都被辛普芸吓跑了。”说着便笑指那戴墨晶眼镜的少年道:“就是他同狗作揖,累我笑得渔竿都提不动了。”此时大家都是熟人,便问普芸怎生同狗作揖?正在喧嚷,厅上竹帘开处,早走出个瘦骨脸儿的人,一脸雀儿黑瘢,腮上几根短须,慢慢的用着一只手捶肚皮,一只手指着厅上道:“阿呀,你们快入席罢,素琴已等得不耐烦了。”又望着臧太史道:“太史公替我请得客不少呀。添坐添坐。”一路嚷着挑开帘子,又进去了。众人随着进来,那素琴手里正捧着一支水烟袋,忙立起身来,随意招呼了众人一遍。贺紫苓一眼看见五丫头,同这庙里几个仆人立在窗子下指指点点的,似乎议论众人模样,忙上前握着五丫头手,端相了一会也不言语。引得五丫头笑了。石壶正忙着指挥诸人,添酒杯,添筷子,大家也不推让,一窝风都围着一张团桌坐下了。桌上纵纵横横乱摆着几个瓜子碟子,几个盐豆碟子,一碟薰鱼,一碟糖醋萝卜干。石壶先开口笑道:“太史公可知道素琴将赴镇江,我今日特备几肴,为他饯行。难得大家都又无心遇着,好在我今日肴馔备得丰富,多添几个人也还不妨,我们是要吃个烂醉。太史公替我提倡提倡,我明日没有别的,到要用个王石谷的稿子,画他一幅瘦四湖饯别图,大家都替我题一首诗,交给素琴,算个纪念。太史公以为何如?”
大家听了这话,齐齐喝了一声好呀,接着说干一杯干一杯。只听见筷子碟子,接连几个叮之声,风卷残云,案上已剩了几个空碟。臧太史道:“石老说得不错,如今我们还有一本卷子未缴呢。”遂在袖内将鸳鸯帐额取出来,递给石壶。此时除得孔大鼻、陈和尚适才在伍晋芳家见过,其馀都立起来细看。才展开半幅,陈亦蕃先喊道:“笔致很秀。”石壶看了一会,却冷冷的搁下,说:“还画得不十分难看。”
马福良笑道:“臧老先生,你说要缴卷,想就是题这幅画儿,妙极了,第一个是我高兴。”忙回头对旁边站的仆人说:“快取笔砚。”石壶笑道:“老马伏枥,志在千里,你真要想做一个大诗家了。慢点做诗,我们再吃点菜。”石壶说到此,张着一双近视眼,再朝桌上一望,很露出受窘模样。众人也只好饮了一口酒,却再不听见嚼吃之声。石壶忙催仆人道:“你们快去望一望,猪头可曾烂了不曾?”马福良喜道:“你今日还闹这阔排场做甚?居然烧个烂猪头?”
伍晋芳听了暗暗好笑,却见帘外大丫头、三丫头都在那里窥探。贺紫苓已离着坐位,负手看壁上字画。只听马福良在那里喊呢,说今日人多,各做一首,恐怕耽搁时辰,不如大家联句罢。臧太史笑道:“这个题目,似乎与联句不称。”马福良道:“管他称不称,臧老先生你是个骚坛领袖,你来起头一句。”臧太史道:“今日座中有几个人,数一数,有一个不做,我是不依的。晋芳是此画主人,素琴女子不大弄这东西,不在其列。”石壶笑道:“太史公饶了我罢。”马福良急得脸上通红说:“石壶你不用打岔,做诗有甚么谦让。”又掉头望着仆人索一张白纸起稿儿,仆人寻了半会,也没有纸,却好适才包花生的纸,正剩得两张,递给福良。福良道:“也好也好。”又用手指摺叠痕迹弄舒服了,提着笔等写。便是厅里厅外闲看的人,也都寂静无哗。只听臧太史朗着喉咙说道:锦江春簇胭脂水马福良忙忙写了,更赘了一个宜字。说:“挨着我了,我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