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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躺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道:“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因为一个妇人,反弄得神魂颠倒,长此以往,我的这条老命,岂不是还要为他送掉吗!我为他把老命送掉,殊不值得。惟有赶快将此念打销,或者还可以安心静养。”无如他嘴里虽是这样说,暗地下仍不免记挂着那个妇人。却巧这天偷得余闲,招呼发匠前来发,他遂有意无意地问道:“你们既做这项营业,是凡住在左近的,大约没有个不熟的了。”
发匠道:“不瞒老先生讲,我们吃的这行饭,本来是走千家门,万家户的,如果人头儿不甚熟,小店生意,还能做得出去么!即以这左近人家而论,那家穷,那家富,那家做甚事,那家多少人,我们肚子里,通同记得清清楚楚,你老果其有事问,不妨说出来,知道的,我可详细告诉你。”刘祖翼道:“我问的是一句闲话,却不要紧。就在我们工厂西边,有一小户人家,他门首常站着一个妇人,年纪约莫三十余岁,你可晓得他家姓什么呢?”发匠道:“哦,我晓得了,你老看见的那妇人,可是白白的面皮儿,团团的脸蛋儿,长长的眉毛儿,薄薄的嘴唇儿,纤纤的柳腰儿,小小的莲足儿。望着人辄一味的憨笑。”
刘祖翼道:“你说的真对,他可有丈夫没有?”发匠道:“他丈夫姓张,数年前业已亡故,幸亏死后还丢下一点财产,让她和儿女们过活。儿子呢,去岁已送到外边去学业,如今只剩了一个七岁女孩儿,在家同她做伴。她果坚贞自矢,到也对得起她的丈夫。谁想她不耐孤衾,常诱引一班浪蝶狂蜂,恣其淫欲。你老听见她这一段历史,恐怕也要为她丈夫叹息不止。……”刘祖翼道:“原是的。我不料她天天站在门首,就为的这个缘故。若在那些新学家看起来,毫不算事,然而名誉上究竟不雅。”
他一面说,一面还故作正经,做出那假道学的模样,遮掩旁人耳目,其实他心里早想他入门的方法了。夜凉如水,月白于银。那屋檐下铁马之声,一阵阵随着西风送到。这时候有一家灯下,坐着男女两人,在那里喁喁私语。只听见那女人说道:“你的年纪已大,也应该积蓄几文,防防后首。”那男子答道:“我只一身,又无家室,寻几文不在你身上用,又在谁身上用呢。”
他两人后来的话,越说越低,再听也听不明白。诸君阅书至此,可知这两个男女是谁,想无须在下说明,一定知为刘祖翼和那妇人两个了。原来刘祖翼自从在发匠口中,调查出那妇人事实,他早想了一条进身妙计。当天晚上,仍旧打从那妇人家门首经过,果不其然,那妇人已站在那里,身旁还立着一个女孩子。他其时飞了那妇人一眼,这才向前走去。无巧不巧,刚刚走过那妇人的门首,袖子里忽落下一条簇崭新鲜的湖绉手帕儿,自家仿佛不曾看见一样。谁料那妇人本是一个偷情的老手,岂有不晓得他故意弄这玄虚,随即在地下将手帕拾起来,叫他女孩儿,赶快交还他的手内。他知道时机已熟,忙不迭的向那妇人连连谢道:“多亏你家小姑娘,将我的手帕拾起,不然便被走路的拿去了。但我要这手帕也没用。意欲转送你家小姑娘,却不知肯赏脸不肯?”那妇人虽明白他话中有话,当下不便说破,也就含含糊糊笑着说道:“老先生的手帕,当然是老先生的,小女若把这手帕收下来,到埋没她送还老先生的初意。”
刘祖翼道:“这话太说深了,反叫我不好回答。我因为承你家小姑娘盛情,殷殷的将手帕拾还于我,我即不送给他手帕,早晚也要买点玩物儿给他顽顽。”那妇人道:“老先生既这说法,我再不叫小女收下,显见得我不懂人事了。”刘祖翼道:“这样才好。我们虽系近邻,朝夕并不常常见面。天幸今日巧遇,好在一面生,二面熟,下次如有兴致,不妨带你家小姑娘到我们厂里去游玩一番。我可以在那里招待。”那妇人道:“工厂离我家不多远,等一天定然去游玩。不过老先生出来时,也可拢我家歇歇脚。”
他两人因这手帕做媒介,到谈得很为投机。从此遂双宿双飞,不让巢中之燕。相亲相近,俨同水上之鸥。这也算是天作之合了。不料孽缘易尽,好事多磨。刘祖翼自从认识那妇人以来,几天夕不拚命的向她报效。人生精力,能有几何。在少年人房事过多,尚且得虚痨之症,何况他业已星星白发呢。说也好笑,他这天坐在厂内,忽觉那小刘祖翼如同针刺一般,隐隐有些疼痛。情知不妙,又不便告诉他人。当晚遂独自在厂中歇宿,满意休养几日,或可无妨。讵知天老爷偏不肯做情,这一夜便叫他痛得好生难受,孽由自作,却怨谁来。次日清晨,他勉强坐了一乘肩舆,去请西医诊视,那西医把他小刘祖翼一看,不胜失惊怪道:“好利害的梅毒,好利害的梅毒。论你这偌大年纪,却不见得还在外边顽笑。然而既不顽笑,这梅毒究从何处得来?医家虽有割股之心,惟你这病却有点难治。何以呢?你若在年轻时候,我还可以想法代你动手剜割,如今你精力已衰,即便动起手来,你也万吃不住,那末不特不能将病治好,恐怕立刻就送你到鬼门关去了。只有一法,我来代你打一两下六零六的药水针,如能打得好呢,是你命不该绝,从此便止疼消毒。万一打不好呢,你已垂死,还用这冤钱做甚?”说罢,遂取出那药水针代他打了一两下,当时似觉串处减轻些疼痛。谁料药性过去,仍旧同先前仿佛。可怜他千方百计,到处求医,也没一毫儿指望。其初还能够下床行动,到后来竟爬也爬不起来。加之那小刘祖翼烂得腥臭难闻,虽仆役们也不敢近他一步。他此刻惟求速死,省得受这种活罪。偏生他罪孽未满,又推了两三日,然后才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少念他素有微劳,特地在公款中提出一份银钱,为他办了丧葬。
这消息传到云麟耳朵里,很为奇诧,觉得人活到一百岁,终久离不了一个死字,他这老头儿,年纪比我们大上一大截,死也可以死得。但说他因梅毒送了性命,我始终却不相信。难不成他还有外遇不曾?如果竟为这病而亡,这也是他当日做刀笔的报应。好在田福恩和他是同事,我去问一问便可知悉详情。刚欲走出门来,忽遇着严大成、古慕孔那许多人,前来相访。他当下便邀了大家到里面坐,随即说道:“诸位来得巧极了,再迟一下,我即出去。”严大成道:“大家因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酌。不过我们在这里,又要耽搁你出去的时间。”云麟道:“迟出去,早出去,到也没甚关系,我横竖是打听一桩新闻罢咧。”严大成道:“是哪桩新闻呢,说出来看我们晓得不晓得?”云麟道:“提起这个人,大家都怕和他相熟。这人是谁,就是那刘祖翼刘四先生。”严大成道:“他不是在工厂里当会计么?”云麟道:“他不当工厂里的会计,还不至于送死。就因为当了这工厂的会计,竟硬生生地把命丢掉。”严大成道:“奇谈奇谈。当了工厂的会计,就会丢掉性命。我虽长了几十岁,却不曾听见说过。”
云麟道:“不是这样讲,我底下还有话。他因为在工厂里积聚了几文,常常向外边寻觅外遇,及至有了外遇,那梅毒已一发难收,他岂有不死之理。”严大成道:“照这说法,我们也可危得很,只好将他当作前车之鉴罢。”云麟道:“这事确不确,尚不知道。究竟诸位同我所商的什么事呢?”大成道:“我们靠着舌耕糊口,非止一日。就事论事,比较做乳妈还要不如。什么撒溺呀,拉屎呀,苟一样照应学生不到,那东翁便诘问前来,似乎说先生不负责任。其实先生哪里派管这些事,然而要当面和他争论,又恐开罪于他,下次便不把子弟送来就读。只好吞声忍气,笑脸相迎。忙到一节下来,才看见他储金几个,岂不是可怜到极顶吗。偏生城里的那些牢瘟学校,看不得我们弄这几文,说我们勾引他校里学生,递了一张公呈,请县长取缔我们各家私塾,你看这事可平允么?”
云麟道:“县长可准了没有?”严大成道:“现在告示已贴上墙了。据闻我们如若不遵功令,便叫警察来实行干涉,这不是学校与我们为难,到变成官厅与我们为难了。”云麟叹了一口气道:“怪也难怪,以在座诸君而论,都是素通翰墨,学有渊源,便教几个蒙童,还怕不绰有余裕。最可笑的,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他也皋比坐拥,教授生徒,甚至教了几句百姓千文,十个到有九个别字。不但有玷了师位之尊,而且误尽人家子弟不少。在我看来,像这些脚色,到非取缔不可。否则,诸君反受了他们的影响。”
严大成道:“话虽如是,此时尚谈不到。为今之计,想请你托令亲伍晋翁,进署去疏通一下,如能把这功令取销,我们当设一个长生禄位牌儿,天天在家供养。”云麟道:“进去说项,原也不难。但你们不预先表示一种抵抗办法,叫县署里知道,他也未必允许。……你们好好去做,我愿为你们后盾。”
当下便叫严大成附耳过来,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管能达目的。严大成听了他的话,不禁大喜道:“事不宜迟,我们且先去做,随后再来覆命。”于是率领众人而去。且说大成辞别云麟之后,便到了他们会议所在,又重行研究一番,第二天遂联合了多少私塾先生,各人手执一面小旗,有的写还我饭碗四字,有的写反对取缔四字,一直向县署进发。不多一会,已抵县署。大家便公举了四个临时代表,进署求见。一个是严大成,一个是古慕孔,一个是汪圣民,一个是龚学礼。其余均鹄立门外。他四人既被举为临时代表,立即取出名片,请号房进去通报,说我们是私塾联合会的代表,特来求见县长的。号房本来势利,他听见他们是私塾联合会的代表,知道却是一班老学究,忙放下脸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