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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二小姐冷笑道:“我若是同他生气,早该闹进去,到要瞧看瞧看这位姨太太是个甚么身分儿。我只因为善子也不过是个女孩子,不至于冒渎了你这位姨太太,该派他分付爷们向善子动手动脚,几乎不将他推跌下来。……”朱二小姐刚在阶沿之下发话,那一派莺声呖呖,早惊动坐在窗子里面那位姨太太,听见他们是扬州口音,不由扶着身边一个侍婢婷婷走得出来,笑容满面向朱二小姐他们道了万福。此时那些爷们见姨太太亲自出来陪礼,早吓得一例垂着手儿,再不似先前威武。卜氏同三姑娘也觉得不过意随即也就还了万福。那姨太太笑道:“庵观寺院,原是任人游览,何可分着彼此,这些糊涂东西,全然不知轻重,妄行无礼,得罪了贵价,妾身深抱不安。适才听见这位太太口音确是妾身同乡,若不弃嫌,何妨一齐进厅上来坐坐,现有茶点在此,妾身正苦寂寞,大家聚在一处,到反热闹些。……”
那姨太太刚说到此,净月和尚本来深恐得罪檀越,见他们合拢得来,巴不得借此联络,又可以迎合了这姨太太意旨,便竭力怂恿卜氏他们进厅小憩,自家不便搀杂其间,便趁势别了他们,走过去预备素斋伺候。依朱二小姐狠不愿意,转是淑仪在旁边已将那姨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触起心里一件事情,更不待朱二小姐答话,已笑吟吟的先行跨上沿阶。卜氏见这姨太太声势煊赫,也不肯重拂盛意,也就偕同三姑娘都走入去。朱二小姐至此已不能再行决裂,只恹恹的随着他们。伍升早同那些爷们交头接耳,走过一旁去了。厅上有各人伺候的侍婢,忙着端茶的端茶,拧手巾的拧手巾。那姨太太重行殷勤向朱二小姐道歉,朱二小姐才回嗔作喜,大家参伍错综的坐下。那姨太太一一的询问了卜氏他们阀阅,及至问到淑仪芳名,三姑娘含笑代她答述,那姨太太不禁露出一种惊讶的意思。三姑娘代淑仪答了名字,便掉转来问她贵姓。又说太太本来想也住在扬州,此次侨寓沪江,敢莫不是也为的扬州乱事。那姨太太笑道:“妾身姓杨,生小原是住在扬州,然而此次侨寓沪江,却不是从扬州来的。因我们大人备员宁省,宁省光复之后,大小不能安居在宁,不得已遂挈眷避乱到此,然而故乡之思,日不去怀,所以听见太太们说话口音,知是妾身同乡,乃斗胆请进来叙谈叙谈。承太太们不弃,心中非常愈快。适才这位仪小姐想就是太太的掌珠了,如何浑身缟素,不揣冒昧,敢问这小姐戴着谁人的重孝?”
三姑娘见她问及这话,不觉声气有些呜咽,勉强答道:“小女不幸,遽丧所天,这孝服便是戴的她丈夫的。”那姨太太叹道:“哎呀,可惜可惜。妾身敢问太太,这位令婿可是姓富不是?。……”那姨太太这话刚说出口,厅上坐的卜氏一千人齐齐失惊,转一时答对不来,惟有淑仪姑娘更忍不住了,慌忙立起身子,含着满眶眼泪,走进一步,款语低声向那姨太太问道:“照太太适才所讲的话,儿的身世,悉在太太洞鉴之中。儿此时转要斗胆问一句,太太芳名上可有一个珠字不是?”那姨太太只笑着点点头儿。淑仪心中恍然大悟,不禁深深施下礼去,哽咽说道:“儿夫不幸,为国捐躯,白骨荒凉,无人收拾,重蒙太太高义,为立新阡,并栽石碣。在省城时候,几次想入瀛潭叩头致谢,总因为事机仓猝,又不敢冒昧将事,以至深仁厚泽,时时铭感于心,却不料忽然在此相遇,得谒芳仪,真是三生有幸。”
此际红珠忙一把将淑仪小姐扯住笑说道:“不瞒小姐说,适才这位太太在外边发话时候,我已经窗子里面瞧见小姐形状,便已九分猜着是小姐。因为小姐声容态度,我虽不曾会过,然而却曾经在一个人口里告诉我过的。我们久已想会一会,不料今儿便在此遇见了,我真快乐不荆”说着便笑吟吟的携着淑仪玉手。……大家正在此处闲话,那净月和尚早又走进来,合掌向卜太太他们笑问道:“小僧们已在那边将素斋设好,奉请太太们过去用膳。……”卜太太等人尚未及回言,红珠忙笑道:“太太们若不弃嫌,便请在此处一同用膳,我还有话要同仪小姐讲呢。……”净月和尚十分凑趣,连声答应,疾便跑向那边分付,道人等果然顷刻将筵席移至桂花厅上,连同红珠一席平列下来。两边仆婢纷纷调排桌椅,彼此谦逊了好一会,朱二小姐心里总有些不甚高兴,勉强同卜太太坐了一席。那一席坐的便是三姑娘母女,红珠在侧首相陪。三姑娘此时已知道红珠便是当年云麟所眷的妓女,素来知道她为人,又感激她安葬富玉鸾一事,叙谈之际,也觉得十分亲热。至于淑仪更是同红珠臭味相投,初会时还有些生刺刺的,饮膳已毕,益发谈得入港。诸人都各离席散步,红珠又将他们邀入一间房里,自家带来的脂粉镜奁,互相盥沐。红珠遂携了淑仪的手,款款步至阶下,借着赏玩桂花为名,走到一带绿阴之下,俯着淑仪耳朵微微叹息道:“郎君陷入南京监狱,我本来徇着一个人的请托,竭力在我们大人面前设计营救。我们大人强不过我的意思,业已发了令箭,将郎君提出狱中,准备翻译。不图于途路之间,遇着对头,登时遇害。我听见这个消息,急得甚么似的。抚心自问,对不住小姐,兼对不住小姐的那位表兄,不知小姐那位令表兄还体贴我的意思不曾。万一再疑惑我不肯替他出力,那才真真冤枉死了我呢。南京光复后来遂不曾得着令表兄的消息,此人近来可还住在扬州?还是游幕异地?谅小姐同令表兄谊关亲戚,总该知道一二。”
淑仪答道:“太太。……”红珠忙笑拦道:“小姐这称呼,须折死奴家了。承小姐不以卑贱为嫌,千万不要太太长太太短的,像这般客气,揆度小姐的年纪,约莫小得奴家一两岁,斗胆便乞小姐唤我一声姐姐,我便感激不荆”淑仪也就笑了一笑,点头说道:“姐姐你还不知道,他不久还住在这上海的,他同姐姐的事迹,妹子没有一件事不知道。姐姐的侠义,妹子久铭心曲。他是一时一刻都把姐姐放在心上,他约略也知道姐姐寓居沪江,叠次查访姐姐踪迹。……”
淑仪说到此处,又低低将云麟前次在一处地方看见红珠身影,接连访问了几次话告诉红珠。红珠听了,不觉滴下泪来,不禁失声长叹,好半晌才缓缓说道:“人生遇合,都有一定的姻缘。据妹妹适才所说的这地方,确是奴家所住的地方。谁知竟参差龃龉,当面错过,你叫他心里怎么受用呢。咳,妹妹你不知道,其实我同他今生缘法已满,便是侥幸相见,也不过徒增一重惆怅,何济于事。妹妹此后若遇见他时,请将我这意思代为转达,叫他闭户读书,勉图上进,倘若三生有幸,我与他将来只好再图来世姻缘。……”
红珠说到此,益发珠泪纵横,呜咽不已。淑仪也是怆然雪涕,相对无语。卜太太同朱二小姐以及三姑娘等人,刚才见红珠将淑仪携入房里谈话时辰,他们知机,也不肯搀杂其间,便乘势率领丫头一班人早在寺里前前后后游览一番。那净月和尚又捧出一本缘簿来乞他们布施,卜太太少不得从怀里掏出十元交给和尚。朱二小姐毕竟命和尚引带她到大仙楼上,虔诚叩拜,默默祷告乞求大仙赐给她一子,又允了许多宏愿,暗中又递给和尚十元,命和尚替她在大仙座前买一幅绣花五彩幔子悬挂,以表敬意。和尚答应不迭。诸事已毕,然后偕同重到桂花厅上,向红珠告别。红珠见淑仪要行,十分留恋,俯着淑仪耳朵说道:“我素来知道他家计不丰,目前又遭世变,养亲教子,想他殊不易担此重任,我今日所处地位,有的是金银,所恨无从资助他一二。好妹妹我有一件物事,请妹妹回家时辰,替我亲手交给他,叫他赶紧变换出来,或者置点田舍房产,庶不枉他同我当初交好一常”说着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粒珍珠来,大如鹅眼,递在淑仪手里,光芒四射。淑仪随即拿过来,也向怀里一塞,并替云麟称谢了几句,并笑说道:“我们不久就回扬州,姐姐那边潭宇深沉,妹子不便前往告别。姐姐如有甚么信札,妹子情愿代作邮人。”
红珠凝神想了想,慨然说道:“那个也可以不用了,我又不会亲自执笔,这件事又不便托人书写,便是写了去,徒然使他分心。好妹妹,你会见他就请妹妹替我问问他好罢。”一面说一面含着眼泪亲自将淑仪送下台阶,又向卜太太他们说了几句套话,然后卜太太他们全眷一齐出去。红珠坐了一刻,也自回寓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八回洗尘酒芳筵生雅谑照乘珠密室动幽情
自从国变以来,中原多故。农辍于野,商愁于市,工滞于室。政府甫建,庶务纷繁,更没有工夫提倡文教,作养人才。所以那些失业儒生,大家都坐在屋里扼腕兴嗟,百无聊赖。就中单表那个云麟赘在岳家,面前放着一位女学士,日夕同他研究学业。他却不过柳氏意思,勉强咿唔,其实问他的一寸私心,不是风晨雨夕,遥忆旧欢。便从寡鹄孤鸾,萦情芳戚。镇日价没情没绪,枯坐书斋。况当这天气深秋,柳凄草白,触境皆增悲感。又想到半月前曾经将扬州境况,详细写给寓居沪上的姨丈伍晋芳,计算日期,料想他们在这个时候也该旋里了,怎么至今也没有一个消息。这一天刚是宿雨新霁,因为有好几日不曾出门,午饭之后,笑向柳氏说道:“今天拟同老师请半日假,出去逛逛,不知老师还允许不允许?”
柳氏也笑道:“你要出去便出去罢了,我几时阻拦你过来。你是个大清国秀才。我那一件及得你,你这老师的称呼,我万不敢当。我不配做你的老师,你那何其甫老先生,才配做你的老师呢。”云麟笑着,也不回答,径自出了大门。他心里想想到那里闲逛才好呢?嗳,不如先问伍公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