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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党里运气要发达了。万一革成功,这凌烟阁上画起像来,到要多买些胭脂呢。”又回头望着云麟笑道:“少爷要问我这革命的话,我这革命很有点来头呢。少爷瞧不起我们姓林的,照家谱上看起来,在明朝时代,倒时常出几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画着红袍纱帽。后来又渐渐衰落,子孙们做买卖本分的人多。一直传到我祖父手里,一总不曾出着一个革命。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国上一位关老爷,便日日焚香祷告,请关老爷赐一个革命孙子。这一天,我母亲临盆,就是学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胧胧,坐在书斋里静候喜信,不觉睡去,忽然见关老爷挺胸叠肚,跳进来说: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许多天神天将诞生人间,一齐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劳,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个革命孙子,我已命周仓将他送得来了。我祖父正待道谢,忽然不见关老爷,转从门外走入一个乩髯黑面的大汉,搀扶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进来,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纬帽,红顶辉煌,身着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却是双眼,袍袖又是马蹄,外套则黼黻齐全,花街红日,朝靴则光油漆亮,脚踏乌云,我祖父那时惊出一身冷汗,内室里早通告出来,说我学生攒出娘的胞衣来了。我祖父知道我将来不凡,当抱着我的时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爷你想人人都有一条命,不去革他,还革甚么。就如这富玉鸾富大少爷,他也是因为革命革到湖北来的,几乎漏了消息,还是我将他携着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扬州。”
云麟望着明似珠道:“不错不错,你不看见那封信函里,有句惊字付的字样,怕就是他。”明似珠道:“我也曾听见柳春告诉过我的,这人姓富,难道他已到了扬州,咱到要去见一见。”云麟笑道:“巧极巧极,他本约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会。林先生也是为此而来,你若是要去,便一齐去走走不妨。”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搁,三人便迤逦直望平山堂行去。林雨生此时在路上,左顾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党,便都该将百姓们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齐到了平山堂,从山门里曲曲折折,一直寻到方丈里,也不见有一个富玉鸾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从身旁躐出一个道童装束的小孩子来,望着云麟笑道:“先生可是来寻觅鸾公的?”云麟笑道:“正是。他约我在此相见。”道童笑道:“他们早已走了,留我在此,说怕有人来见访,便引着他在严村相见。先生要去,便随着我来。”说毕,转身便下山如飞而去。
三人急急赶着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亏天色阴沉,路上还不觉得甚热。走至此处,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数十步,单单的有一座五大间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却都奇形怪状,不似甚么良善之辈。云麟转有些害怕,尽望着明似珠发怔。他们看见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来瞧看的。不多一会,猛然听见屋里叮叮摇起铃子来,铃声一响,只见那些出入的人,都肃然屏气一例的鱼贯走进去。早见那道童又跑至门首招招手,叫他们也跟着走。走至门首,又有人扯着他们在簿子上签了名字,便随着道童,跨进屋去。只见五大间屋里,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着一张长桌,巍巍的列坐着几位革命大头脑。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间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鬓齐齐的贴到耳际,微微分着一条发缝,两道浓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满脸悲愤。明似珠不觉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又远不及这位少年英伟。只见那少年见了云麟,便笑道立起来说:“大哥果不失约,来得正好。”又指着明似珠问道:“这位女公子是谁?想也是与我辈极表同情的。”明似珠忙答道:“先生想就是鸾公了,我明似珠屡从手札里饱聆议论,久已心醉,今遇芝颜,尤觉爱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绍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
富玉鸾笑道:“好好。”又望着左右说道:“众位弟兄们,看看中国还有此等侠女,咱料其断不灭亡,你们还不相信么?。……”会堂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是,便像半空里响了一个大雷。此时早把个林雨生吓得像个斗败公鸡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着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尽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鸾瞧出神情,不觉喝问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谁,怕不是来窥探咱们的形径,替我抓过来。”这一声未完,却好林雨生旁边坐着的都是些蠢汉,不由分说,早伸过手扯着林雨生发辫,平地栽倒,更用脚在他身上一踏。林雨怪叫起来说:“富大少爷饶命,是小的林雨生。”
富玉鸾听见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来说:“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们如何得罪他。”亲自将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侧。众人见富玉鸾尊敬这委琐不堪的人物,转有些失惊。富玉鸾又将与自己并坐的几个大头脑一一通了名姓。官须知道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凭空结撰,其实都是这部《广陵潮》书中出现过的。一个身材极高,面如黄枣,已长着胡须,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这个地方,遇见华登云称是他丈夫姓宋的宋兴,绰号满天飞的便是。一个膘肥肉厚,左颧上簇着一搭毛茸茸的青记,坐镇仙女庙,绰号肉团鱼马彪的便是。一个浓眉大目,五绺长须在沿江一带地方,专管贩卖私盐,绰号拔鲸大王孟海华的便是。这三位声势浩大。富玉鸾在日本时辰,早用书招致。其馀便是饶氏三雄,军师康华、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党。饶大雄替党里到湖北沙洋一带地方勾当一件公事,富玉鸾约定他在武昌相会,后来因为风声紧急,不及等待,饶大雄遂一径赶到扬州。当时万籁沉寂,惟见富玉鸾沉着那喉咙说道:“诸君方今的事,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把他弄成破坏支离,也断没有建设的日子。若再延挨下去,弄得发起人死是死了,后来的又怕没有那种毅力,政府里只管醉生梦死,外人的势力,一旦平均,华种子孙,谁也不永永做地久天长的奴隶。满清入关,替我们平治了二百馀年的天下,咱未尝不感谢他。只是这后来又无端的将好好河山,转送给别人手里,这又是咱痛心切骨的恨事了。明白告诉诸君一声,如今广东、四川、两湖以及河南、山陕,我们同志均在那里起事了。不多几天,必有大好消息。即本是拿定主意,帮助武昌弟兄们一臂之力。因为武昌高据上游,一经同蜀豫联络起来,不怕这长江一带,不入我们掌握。偏生遇着我们那一位胆小如鼠的岳丈伍晋芳。……”
话未说毕,猛然从人丛里发出一种呖呖莺声,直嚷起来说:“原来富先生,还是咱的姨妹婿呢,这可格外觉得亲热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咱的亲滴滴的妹婿,我那仪妹妹真好福气。……”这一声到把大家说得发笑起来,一时人声嘈杂,便不似先前安静。云麟暗地只管抱怨明似珠,说她不该扰乱会场规则。似珠鼓着小腮颊儿,掉转身子不理云麟,两个眼珠,只滴溜溜在富玉鸾面庞上滚来滚去。……富玉銮却也不去理会,又接着说道:“我想这扬州小小地方,便交给孟君海华,更有众位兄弟们在一处,何难成事,不料转将我赶到这地方来,同诸君把臂,事不宜迟,咱们明天一准动手运库第一要紧,其馀便是府里两县,以及捕厅各地方都要派人去监守。至于参府扬营,那些老弱残兵,更非咱们敌手。他们不来敌咱,咱们也不必多去杀他。咱们宗旨,不过为的是拯救同胞,人道主义,不可不念。譬如前日杨家庄一案,他小小孩童,有何知识,贪其金钱,遂戕一命,岂是咱们党里所应做的事。若谓因他父亲做了满清状元,有意同他反对,这又错了。做满清官的人,未必尽是蟊贼。不做满清官的人,亦未必尽是圣贤。总要看他立志在甚么地方就是了。”又笑对云麟道:“云大哥,你何尝不是满清秀才,你居然也肯入咱们党派,这是榜样了。”
云麟立起身子,答应了一声。然而听了这一番话,早不觉吓得面色雪白,话也说不出来,猜准明天这扬州城里,便要出天大祸事。又见那些党羽,听见玉鸾说毕,大家摩拳擦掌,杀气横生。好容易盼到散会,日已西斜。一霎时,马蹄人影,夹道分驰。云麟急急扯了明似珠,奔出村外。匆忙之中,也不知林雨生从那条路走了。云麟喘了一口气,见左右没甚行人,方才望着明似珠说道:“了不得,我猜不到富玉鸾,竟做出来。他不要性命,同那些强盗在一处干事。”明似珠也便道:“了不得。我猜不到那仪姑娘,竟会嫁给这样男子。她那怯弱弱不文明的样子,竟同这富先生在一处干事。”云麟也不辨明似珠说的甚么,只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富大哥不要干罢,他一定不依我。”
明似珠也不辨云麟说的甚么,也顿脚道:“怎么好,怎么好,我去劝那仪姑娘不要嫁给他罢,她一定不依我。”云麟又道:“这不是急死了人。”明似珠也道:“真要急死人了。……”他们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讲,看是彼此谈心,却各自说的各人心事,总共一句也不曾听入耳朵里。云麟别了明似珠回家,在先时辰,明似珠总不肯让他就走,或是留他到自己那里吃饭,或是跟他一路回家,都要闹到二三更天,方才分手。这一天明似珠总算轻轻的将他一份爱情,移到富玉鸾身上去了,再不同云麟兜揽。云麟一直走入家里,怀着满肚皮鬼胎,又不敢将这话告诉母亲,怕母亲吓坏,一夜里卧不安席,专待明天扬州城里闹得个海覆天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