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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揣这林雨生的主意,想是一定要出首富玉鸾,所谓大恩不报,这正是英雄的作用。但是既要出首,为何不就近在关道那里,或是夏口厅告他一告,为甚么又急急过江,赶到省城里来呢?咳,这便因为我们中国愚民,不曾读过大清刑律的苦楚了。他想我既出首,那富大少爷自然是个死不消说得,伍晋芳藏着这反叛女婿在家,少不得也是同罪,料想也没有活命。伍晋芳这一死,他这湖北偌大一份家业,再没有第二个人敢来干涉,不是我姓林的享用,是谁享用。只是对不过一个朱二太太,论太太的意思,怕不是同我心路一样,巴不得她的老爷早早死了,好让她只手遮天。然而这么一件大事,我不前去同她商议,独自做出来,究竟后来相处的日长,万一她不以我为然起来,怎么好在一处过安稳日子。所以急急赶过江来,这便是他的用意。他一进了公馆的门,那脸上气色,便不似先前和悦。别人见了他,觉得他铁青冰冷的一副尊颜,好生难看。他见时候尚早,也不同别人讲话,早溜到他自家房里,蒙头而卧。一直挨到三更,他知道公馆里上下人等都安寝了,悄悄的溜入后一进来,打从翠轩门后经过,见里面灯光未熄,富大少爷尚伏在案上,不知道是写甚么。见他那一副英武神情,不免叫人由爱生畏,心里暗暗感叹道:“可怜这点点年纪,不多几日,便要做刀头之鬼了。不是我姓林的不肯救你,一则是因为实在穷困日久,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能不龋二则那个姓伍的,我实在要报他驱逐我出户的仇恨,非得借你这头一用不可。你死在黄泉,却不要怨我,还该怨你丈人伍晋芳。”
林雨生正自沉吟,猛从背后刮起一阵冷风来,吹得毛发俱竖,几乎将阿呀都喊出来。一气跑入朱二小姐住的那一进,走至房门口,轻轻将板壁敲了三下。朱二小姐便知道是林雨生来了,趿着睡鞋开了门,林雨生窜进门来,才喘过一口气说:“阿呀好冷。”朱二小姐也觉得他的神气不同平日,低问道:“你怎生如此疲惫,怕不是病了?”林雨生怪笑道:“不曾病,不曾病,太太权且坐下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来告诉太太一声。但这件事很是重大,你听了莫怕,包管仍要欢喜。”
可怜朱玉苹朱二小姐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见人说甚么话,便知这人安着甚么心。他在今夜瞧这林雨生的光景,还有个猜不出来的道理吗,顿时花颜上也就失色,颤声说道:“你有话快讲罢,我来替你斟酌。”林雨生此时便将在汉口打探的情形,有出首的人,赏给花洋一千元的话说出来。又说你不是很不以老爷为然么?此是一举两得的事,千万不可失此机会。我不是怕你责备我有事不同你商议,此时他们翁婿二人,包管早下在监里了。我告诉你之后,一待天亮,便过江办这件事。”说着脸上颜色越发难看。朱二小姐听了他一番雷轰电掣的话,不觉眼角的流下两行珠泪,咽住了一言不发。林雨生冷笑道:“奇怪,你公然还舍不得你的老爷么?你既是同你老爷这般好,你也不该。……”
朱二小姐忙用手掩着他的嘴,越发哭得利害,哽咽说道:“我被你挟制得也彀了。算我一件错百件错。你叫我怎样,我已经怎样了,我一个好好的人,如今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生前对不住我的儿女,死后见不得我的爹娘。你如今越发要做出大事来,富大少爷呢,固是可怜极了,我虽然恨着老爷,我究竟同他没有甚么海样冤仇。一定为这件事上,致他死命,良心上总觉得过不去。你要的是银子,你放过他们两个罢,我以后变卖首饰,都赔偿得起你来。你千不看万不看,也还该看我待你的情义。一定要闹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是条死路。”
林雨生满意将这件事告诉了朱二小姐,再也没有个不表同情的道理,忽然听得他说出这番话来,大拂己意,半晌不开口,一直听朱二小姐说完,顿时站起来,指着朱二小姐的脸道:“甚么叫做家破人亡?老爷死了,还有我呢!你也不图个忌晦,我为甚要你变卖首饰赔偿我,光明正大的银子不去取,反来鬼鬼祟祟的欺负你,我还成个甚么男子汉大丈夫吗!告诉你一声罢,轻轻的拿了他这一千块洋钱,还算是替国家出了力,少不得还有官做。我主意已定,你再休劝我。我早知道你如此作难,我也不来了。”说着站起身子,便想出去。吓得朱二小姐忙一把扯着他的手哭道:“好人你再不讲一点情分。”谁知林雨生不等他的话说完,早挣脱了袖子,跑出去了。朱二小姐将心神按一按,止住了哭泣,重将桌上的兰灯剔得明亮,索性坐下来左思右想,生生的将玉手上养的一只纤纤指甲,已经有二寸来长,在樱口边咬得粉碎,暗想像林雨生这种人,原是再没有良心的。我为了一个翠姨,兀的同这般人打起交涉,虽然将翠姨制死了,这姓林的到反成了我朱玉苹一个附骨之疽,此时即便发作了他,他万一在人面前说起歹话,叫我这颜面何在?眼睁睁望着他做出这丧天害理的事,这又是我的罪孽,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妇人,能彀担负得多少罪孽呢。小美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觅梨剥枣,正是可爱的时候,论起他的痧麻痘疹,至今一共也还不曾闯过来,我不修我自己,看着这孩儿,也还该替他种点阴德。难不成我朱玉苹一生幸福,白白的便送在这匹夫手里不成?这匹夫既这样去做,我就那样去做,我惟有赶先告诉了富大少爷,叫他快快离了这地方,即使他出了首,官府里不曾擒获真犯,料也不至便无辜的加我丈夫的罪名。主意已定,即便悄悄挨身出房,想去送信给富玉鸾。是时东方已渐渐露出鱼白颜色。刚走至阶下,耳边忽然听得无限人声敲这前面大门,震天价响。朱二小姐吓得倒退了几步,此时已惊醒了众多仆妇。霎时间大门已开,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伍晋芳气急败坏的,打从江那边过来。跳下了轿,便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见朱二小姐衣服穿得齐整问道:“你们昨夜也不曾睡,好极好极。玉鸾在那里呢?便劳动你亲自去唤他到这房里来。外面风声很是不好,我有几句话关照他,想叫他到扬州去避一避。”又回头望着房外家人们问道:“林师爷呢?怎么瞧不见他。”
内中有个家人回道:“在老爷不曾回公馆之先,小的起来解手,便看见林师爷匆匆出了公馆,还叫小的替他关好了门,想是回他自己屋里去了,也未可知,老爷要叫他,人的们便去。”晋芳道:“由他去罢,我不过问一声。”朱二小姐心中暗暗着急,料想林雨生断然不是回家,定干那件事去了,芳心里突落突落的跳个不住,听见晋芳叫他去唤富玉鸾,可怜他也顾不得小足伶仃,飞也似走进翠轩里,伸头一瞧,见玉鸾和衣倒在床上,鼾呼不醒。自己闯进去,尽性摇了一会,玉鸾朦胧之中,睁开眼一看,见是朱二小姐,吃了一吓。兀的跳下床边,朱二小姐急着说道:“大少爷,你好自在,快快到我房里去。”这句话倒把玉鸾噤住了。朱二小姐揣知其意,急得笑起来说:“你的舅父在我房里呢,有话同你讲。”
玉鸾方才明白,便随着朱二小姐走入后进。晋芳一见了富玉鸾,双脚齐跳,说:“老贤甥,你在外面怎么做出这些事,我请问你甚么叫做革命?这命有甚么革头?怕别人的命不曾被你革了去,你自己转来革自己的命。”说时面红耳赤,几乎要流下泪来。富玉鸾见这光景,觉得十分好笑,接着说道:“老母舅,朝廷柱石,武汉大员,说的话怕不在理。只是人各有心,愚甥所抱的宗旨,却也不便同老母舅细谈。老母舅像这样抱怨愚甥,正不妨出首了的好。”
……晋芳急道:“哼哼,你还说这些呕人的话,你是我的甚么人,我肯去出首你,我不过是心里急躁起来。罢罢,目下再抱怨你也不中用,第一要替你想一条生路,昨天你不是说要到扬州的么?我写一封信给你丈母,到了扬州,如果没有甚么动静,你就入赘我在那里。至于要挈小女到日本的话,再也不用提罢。我知道那日本是我们中国革命少年的制造场,一到了那里,再也没有不想造反的。你果然安安分分,也不愁不得一碗饭吃。从此以后,你就改了你这名姓也好。”说着又回头望着朱二小姐道:“你替我取出一封信笺来。”
朱二小姐早将笔墨安好,晋芳坐下来,匆匆写了一函,封固好了,递在富玉鸾手里,说道:“你就赶快过江罢。林雨生呢?叫他送一送你。”朱二小姐道:“适才不是说的林先生不在公馆里么?”晋芳用手捶着头道:“不错不错,我是急昏了。”富玉鸾轻轻将信接在手内,又笑道:“昨晚愚甥已打了电报给一个朋友,这朋友大约今晚可到,我还想在此多耽搁一天,因为同他有话讲。”晋芳急道:“你当真安着甚么歹心,还要等候你的同党。”朱二小姐也接口说道:“大少爷,不是我说一句不懂人事的话,并非我们不肯留你。”
玉鸾笑道:“也好也好。横竖我约的这个人,不在这里会,也可在扬州会。”说毕即进房提了皮包,又出来说老太太那里,我也不禀知了,就此辞了老母舅罢。晋芳见这光景,也就不觉的一缕心酸,怆然泪下。朱二小姐心里既怀着林雨生这个鬼胎,又见他们翁婿分手,很是凄惨,也是十分哽咽。不表富玉鸾逃走之事,且说那个丧心害理的林雨生,天不曾亮他已雇了江船渡法一直奔入夏口厅衙门里。大凡一个州县衙门,是夜里热闹,日间冷清清的,像是鬼也没有一个。况且天色甫近黎明,更是鸦雀不闻。林雨生只得走入二堂上,才遇见一个打扫夫,在那里扫地。林雨生也是来惯的人,那打扫夫却还认得他,笑道:“林师爷起得怎早。”
林雨生也不理他,一径走入承启房里,那个承启官正在睡乡,林雨生叫这承启官面前一个亲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