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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簿上写了。又问道:“便请教官樱”那少年道:“咱是行三,名字便叫巫三。”那先生笑起来说道:“少爷会闹顽笑得紧,这并不是敝馆有意留难,实因为近来人心浇薄,良莠不齐,这纸簿子是叫做循环簿子,打从关道那里发下来的,敝馆照例要填明白了,缴到警察局,像少爷这名字,怕上头要驳下来。少爷分明是位正经客人,岂不是反叫人疑惑少爷不明不白,打从甚么邪路上来的了。”那少年冷笑了一声说:“好好大清国没有别的甚么整顿,转是这些上面是最讲究的。你且放下笔让我来写。”那少年说着,便夺过笔来,在簿上写了几句,是巫振飞,年三十岁,直隶正定人,留学日本法科。写完了,递给那先生,那先生接过去送至眼边,看了几遍,又望了巫振飞几眼,才招呼了一个茶房过来,说快点将楼上第七十四号房间打开,同着这位少爷进去。那个茶房答应了一声,便赶先上楼去了,巫振飞也就上了楼,见房间已经收拾齐整,自己将皮包搁下,便靠在一张皮椅上。那茶房笑嘻嘻的问道:“少爷还是上酒馆里去吃饭,还是叫我们厨房里预备?若是在这里吃饭,小的还有上好的雄黄烧酒拿上来孝敬少爷,少爷只须瞒着别的人,多赏小的几块钱就是。”巫振飞笑了笑说:“咱不吃饭,咱停刻便须过江去访一个人。咱来问你,你们可晓得省城里有位伍大老爷?现在当甚么差使?公馆可还在三道街不是?”
那茶房凝了会神,笑得弯腰跌脚道:“巧了巧了,少爷你这是问到我,若是问到别人,包管一百个人也不知道。我告诉少爷,可该多得少爷几块赏钱。不然,少爷白过一趟江,车钱轿钱船钱,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少爷问的,可是伍晋芳伍大老爷?他老人家如今不在省里了,大前天奉到札子,便当这汉口巡警一局差使,这局子去我们这栈房不多远。伍大老爷跟前有一位姓林的师爷,他同小的极要好。伍大老爷到差那一天,小的便同这位林大哥听了一夜戏,还痛痛的醉了一常我们同伙里面,他们都没有这身分儿,也不会知道这伍大老爷事迹,少爷今天是问得真巧。”
巫振飞笑道:“这到难为你。”说着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块钱赏给他,那茶房忙收起来,请了一个安,笑嘻嘻下楼去了。此处巫振飞结束结束,依然拿了那个皮包,下了楼,又走到柜台旁边,便向那位先生问了问,此地离警察一局有许多远?那位先生笑道:“远却没有多远,出了敝馆的门,一直向东,约莫二里多路。只是街道拥挤,少爷最好坐一乘轿子去。”
巫振飞冷笑道:“咱的生性不惯坐轿子,你不知道这轿子便是我们中国衰弱的祸根。无论芝麻大的官,他一般都要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像一入了官场,便都没有了腿。无怪那上司参革起属员来,大半说是罢软不堪,一个没有腿脚的人,你叫他怎生不疲软呢。这点点路,难道咱不会走。”说着大踏步如飞的去了。当时柜台旁边还站了几位客人,内中有个老者由孝廉方正,就职县丞,刚从昨日到省,也住在这栈房里。此时却听见巫振飞说了这一大套刻薄话。当面不好发作,见巫振飞出了门,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咳,朝廷养士数十年,不料得反造就出这一班反叛来。”柜台里那位先生惊道:“原来孟大老爷认得这少年,果然是个匪人,他在先进来,我就有些疑惑他,我也并不是有甚么先见之明,我常听见人说,今日世界上的匪人,都是没有辫子的。你看他不是没有辫子。”
那孟大老爷也笑了笑。且说巫振飞匆匆的一直走至巡警一局,取出一张小名片递在一个巡勇手里。巡勇见那名片上弯弯曲曲写着英文也不明白,见他那个势派,又不敢不去替他通报,便持着名片,一直走入里面来。却值伍晋芳正打从省里贺节回局,气的将一项纬帽子掼在桌上,向面前立的一个人发话道:“你也不用同太太来逼我,端阳也是个小节,有多银子不彀开销,这汉口地方,又没迸出金豆子,我在这里当差使,是替皇上家出力,不是替你们当牛马,就是逼死我,太太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处。哼哼我到不信一个做太太的人,我老爷说的话不相信,转相信你这师爷,这也奇怪极了。”
那个人冷笑道:“呵呀,老爷到不要这样说,太太不是当着老爷,指使我来的,老爷有威风,尽管向太太去使,不犯着说出这些不酸不咸的话。譬如。……”一句话未完,那个巡勇,早持着名片走入来,走近晋芳身边,说外面有人请见。晋芳将片子拿入手中瞧了瞧,皱着眉头问道:“这人是谁?”巡勇道:“小的也不知道,老爷请看名片就明白了。”晋芳道:“呸,我几曾识得这洋文,你估量看他是甚么路数?”巡勇道:“是个西装的人,年纪不到二十岁,不是本地口音。”
晋芳道:“好好,就请进花厅坐,我即刻出来。”说着又将纬帽子戴在头上,回头望先前那个人说道:“你且在此吃了饭再说。”于是大踏步出了后进,身边有两个亲随,紧紧跟着。晋芳才跨进花厅,果然见那洋装的人已坐在炕沿上,见了晋芳,兀是站起来,脱帽子鞠躬。晋芳也就深深一揖。抬起头正要询问姓名,不觉失惊道:“你不是。……”那少年忙答道:“正是。学生叫巫振飞,新近打从日本回来,特的过来看望。”
晋芳见他这光景,像是有甚么畏忌人的意思,也疾便改口道:“好极好极。我们许久不见了,此处不可久谈,不如请到我那签押房里畅叙畅叙。”一面说,一面便命亲随等人,各自分散。自己引着巫振飞又走入后面来,刚打从那个后进阶下经过,先前同晋芳说话的那个人一眼看见巫振飞,早笑着迎出来说:“这不是富大少爷?”巫振飞见是林雨生,也不觉大喜说:“林先生一向好……。”晋芳忙拦着林雨生道:“这位姓巫,并不是甚么富大少爷。你休得唣。”
林雨生怔了怔,依然退入里面。晋芳这才将巫振飞引入签押房里,把窗口帘子都放下来,推巫振飞坐下,低低说道:“老贤甥你将人想坏了。你怎么闹到东洋去了,连个音信也不给我?家母日夜提着你的名字想念你,在东洋这几年做甚么勾当?如今何以又鬼鬼祟祟改名换姓,如今政府里原是对着你们这些没辫子的防闲得利害,然而想老贤甥也不该有甚么畏忌人的地方。万一要守秘密,适才那个姓林的,是畜生狗彘不如,你还须防着他要紧。”
好笑那个真富玉鸾假巫振飞,我著书的方且故设疑阵,不料被林雨生一语道破,又经伍晋芳劈口说明,在下老实也不必再替他编谎了。……富玉鸾听见晋芳问了这一番话,微微含笑说道:“愚甥一向在东洋专心学业,因此不得馀暇,时常同故乡伯叔兄弟们通函,然而传闻的消息,表母舅这边虽不得详知,而故乡中一动一静,却俱有人来报告。就是老母舅鄂垣听鼓,挈眷西来,家室风波,小星殒命,愚甥无一事不打探得清清楚楚。他如云麟云大哥,赴试而恋娇娃,返里遂谐秦晋,也略有所闻。此番回来,一则看望老母舅,二则想将仪妹挈赴日本,老远将这边亲事搁着不提,也不是个道理。”
晋芳道:“可又来。家母每每提着此事,都很为恋心,又没处寄信给你。你今番来得好,我们就将这心愿完了罢。只是内人同小女等,于春初又回扬州去了。”富玉鸾笑道:“愚甥也知道,此番必须道过汉口者,因非得老母舅亲赐一书,不能取信于老太太,恐怕别有纠葛。”晋芳用小指头挖着耳朵低说道:“真是的,这事很有些烦难呢。家母听见贤甥要同小女出洋,怕她老人家还不肯答应。”富玉鸾笑道:“那个便一切仰仗老母舅,函中善为说辞了。”
晋芳道:“再想法,再想法。我还不曾吃饭,老贤甥想也饿了,却好端阳佳节,局里本有酒席,我们来吃酒罢。”说着,便大声喊了一声来呀!霎时走进两三个爷们,垂手而立。晋芳道:“将酒席开到这里来。”一个爷们答应了一声是,又说道:“林师爷可同老爷在一处坐?”晋芳摇手道:“不必不必,另外开两样菜给他吃了过江。”富玉鸾道:“这个林先生经老母舅的提拔,咱看他比在先丰满得多了。”晋芳皱着眉头道:“这话不必提了。众生好度人难度,任度众生不度人。我若不是姓林的,我至今也不会有这肝气毛病,”说着用一只手揉肚皮。富玉鸾笑起来说:“怪道老母舅适才提着他,像是深恶而痛绝之,原来已被他气出病来了。此人虽系愚甥所荐,但不知其居心叵测。既如此说法,像这种天演淘汰的莠种,老母舅爱他,就招之使来,不爱他,就挥之使去。何至于白苦得这个模样呢?”
晋芳摇摇头道:“一言难荆”两人说话时间,爷们已将酒席摆好。晋芳便邀富玉鸾入座。晋芳接着说道:“家丑不可外扬。老贤甥不是外人,舍间的琐碎事情,又是知道的。你的太夫人在日,承她的盛情,巴巴的将小妾在镇江带回来,不是我说句护短的话,论我这小妾性情,莫讲小美子的娘及不得她,就是内人有她的宽厚,还没有她的温柔。挈眷到省这一层文章,在我还不肯,是她苦苦逼着我,将他们接得来。就论这件事,也就算是她的好处了。谁知道就因为这件事,转自家将性命送掉了呢。”晋芳说到此,那一点一点的泪珠,早滚滚的落在酒杯里。富玉鸾饮了一口酒,长叹道:“中国社会上的事,没有一事不叫人灰心短气。”晋芳忍泪又说道:“固然是我这做丈夫的负了她,若不是这姓林的畜生。……”富玉鸾失惊道:“愚甥在日本,只知道是二太太干的事,这与姓林的又有甚么相干?”晋芳叹道:“小美子的娘,一个人如何干得来呢。”
晋芳遂将前事,略略说了一遍。富玉鸾气得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不报答老母舅活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