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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明似珠小皮靴重重的在腿上踢了几下。云麟见田福恩同柳春厮打,忙走近前来分辨,忽然那个女婢在柜台外面喊起来说:“这不是云少爷,我在这里被人家欺负了,少爷快替我出一出气。”又望着柜台里面伙计们骂道:“好杂种,你看这是谁?这就是我们家的云少爷。”云麟匆忙之中,见有一个女婢喊他,他也顾不得去排解田福恩同柳春,凝神一看,不觉大喜说:“原来是小珍子,你家姑娘呢?想也一同到了扬州了,可怜我日夜里都想她,她住在那里?我停会子便去看她。”
那女婢笑道:“好很心人儿,一离了我家姑娘,简直影子也看不见你,我们昨天才到了扬州。姑娘现住在城外,还是那个观音庵旁边,你要去,我就陪你一同去。”说着,便伸过一只手紧紧携着云麟。好笑这一边早已玉软香温,那一边还在拚命苦斗。叵耐这云麟更是荒唐,他也不理会他们厮打,只管携着那女婢温温存存,到要发魇起来。明似珠更不知道内中情由,一眼看见云麟如此模样,不觉有些不快,喝道:“云先生放尊重些。”这一句话才把云麟从昏迷中惊醒,见似珠站在身旁,兀的红云满面,趁着势儿放了女婢,又赶到街上说:“大家莫要动手,都是一家的人。”
柳春方才住手不打。只是田福恩白白吃了一场大亏,又见云麟原来同那女婢认识,料想这个秀才舅子,也不能替我出气。柳春问明原由,卟哧一笑说:“你何不早说,临末还饶了他几下子。”似珠听见云麟说这鐍子是他的姐夫,重重向地下一啐,向云麟说道:“你的姐姐,为何人不嫁嫁一个鬼?”
云麟此时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那女婢,女婢一笑,更摇摇摆摆走了。云麟依然跟着似珠到了家里,见她那个学校,到十分洁净,似珠忙忙的将云麟请入她一座卧室里,又回头向柳春一笑说:“你讨厌得紧。我有一句话分付你,我要同云先生在这里多坐一会,可不许你也跟进来。你可允许不允许?”柳春也勉强笑道:“你这人也太难缠。你同他有甚么话讲,难道也告诉不得我?”似珠将脸望下一沉,说:“正是告诉不得你。”
柳春是知道似珠脾气,忙笑着答应说:“就是就是。”说着自己掉转过脸去,只在厅上乱踱,此处似珠将云麟让在她床边坐下,自家便望一张睡椅上一躺,把右边一只脚跷起来,搭在左边腿上,裤子本来非常窄小,紧紧绷在身上,那一条缝儿,剪直同云麟打了个照面,笑道:“我不信适才路上打的那个鐍子,就是云先生的姊丈。照云先生这样面庞,你那令姊想也是个美人儿了,为何嫁这一个丈夫,他起先难不成不拣选拣眩咳将来文明进步的时辰,我第一件不主张别事,我就先主张你那令姊抛弃了你那姊丈,就如云先生你也要算是男子里头千中挑不出一个的人儿了,怎么你娶的那个新娘子,比我还比不上,这是甚么讲究,难不成中国婚姻,都应该是这般配搭好的吗?”
云麟眼看着似珠这样神情,又听见她说这些昵昵的话,已是爱到极顶,更没有话回答,只管痴痴的笑。似珠又是一笑说:“云先生你怎么不文明结婚?”云麟笑道:“甚么叫做文明结婚?”似珠笑道:“就像我同柳春一般,他爱上我,叫我嫁他,我也有些爱他,我就任他娶我。”云麟笑道:“可是的呢。小姐原是一位奇女,早不幸被我们舅爷占去了。”似珠将脸一沉说道:“这到不然。既是文明结婚,我就可以抛弃得他。援西人的例,只须在审判厅告他一告,包管他是他,我是我。”
云麟听到此处,不觉将手指伸得一伸,似乎说柳春在外面听着,似珠一咕噜坐起,说:“理他呢。”顺手将房门帘一掀,果然见柳春立着生气。似珠望他笑道:“阿呀,不要气坏了罢,你还是回你那个学校里去预备预备明天的功课,我们有话再讲。”柳春哭丧着脸道:“我难不成不能多坐一会儿?”似珠笑道:“奇呀,这是我姓明的房舍,你怎么要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你若是不走,就不用怪我。”柳春听见他这几句话,好像有甚么把柄在似珠手里似的。更不怠慢,果然怏怏走了。云麟此时觉得似珠举动,总不是寻常儿女,暗暗惊讶。重见似珠入房,似珠轻轻走至云麟身边,用手死命向他臂膀上一捏,疼得云麟怪叫起来。似珠笑道:“呸,我是有心了,你怎么样?”
云麟笑道:“就是依着你,你也不该捏我。”似珠笑道:“这就是割臂之盟了哇。往常听见中国男女情好起来,都用极快的刀子,向膀上割一条大口子,那样都不疼,我但捏你一捏,你就喊了。像我就不这样。”说着便掳起袖子,露出一支雪藕也似的膀臂,送至云麟鼻边。云麟趁势也便闻得一闻。似珠又是一笑,低说道:“我们再接个吻罢。”接吻之后,似珠笑道:“我也倦了,你明天得暇再过来谈谈。”
云麟此时简直被明似珠弄得七颠八倒,揣度她那一种神态,便是我在先最知己的那个红珠,也没有她这般淫荡。原来近日的文明女子,便是这样儿就叫做文明。照这样看起来,原来妓女们的文明风气,还开在他们之先了。心中暗暗称怪,也就辞了明似珠出来。走到路间,早兜的触起一件心事。他那件心事,想诸君也该猜着,便是在田焕店里遇见的那个女婢,她家姑娘住在起先那个观音庵旁边。这句话诸君想想,可不是红珠是谁。只见云麟在这个当儿,好像有鬼撮着他两条腿似的,比风还快,眨眨眼早跑出北城,不是那个观音庵还好好的在那里巍然不动。只是一排的树木,比当初繁茂得许多。左边竹篱里面,知就是红珠家里了,自己低头看了看衣服,大着胆跨进去。第一个先瞧见红珠的妈,不由的打了一个寒噤,又倒退转来,隐在一株樱桃花底下,隐隐的看见堂屋上面,设着两张裁缝案子,七八个成衣,花一团,锦一簇的裁衣服,一个女郎松松梳了一个抛家髻,站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说话,她那两个胭脂粉颊儿,是云麟认得,再也不会错的,正是红珠。一眨眼她的妈已转入一间小房子里去了,自己这才从花底下踱出来,咳了一声,红珠将头一掉,正同云麟打个照面,不觉堆下满脸笑容,兀的重又忍住,云麟赶上几步笑道:“阿呀,我们好久不见了。”
红珠未及答言,他妈早从房里跳出来,见是云麟,放下一副铁板面孔,说:“原来是云大少,耳报神怎的这般快,云少爷到知道我们到了。”云麟欠了欠身说:“妈妈好,我原不知道,是一路上碰着你们小珍子说的。”红珠的妈冷笑道:“原来是这贱货告诉少爷的,可惜我们此番回来,是洗手了,没有房间给少爷坐。少爷是读书君子,谅该体贴我们,不用见气。”
云麟此时被他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到噤住了,只是呆呆的望着红珠。红珠只当云麟听她妈如此说法,自然赌气走了。谁知云麟仍是不走,不禁叹了一口气说:“妈呀,横竖云少爷也不是生客,将就在我的房间里坐一坐罢。”说着摆摆手,将云麟引入后面一进。小珍子正在廊檐底下坐着,见云麟到来,不觉站起来笑道:“我告诉我们姑娘,她还说我是说谎。如今看可是谎不谎。”
红珠也不理会,走入房里,斜签着身子向妆台旁边一坐。云麟忙跟进来,提起在南京蒙她救拔的情义,并且说:“那时候,只因为接到家中电报,连到你那里别一别,都来不及。以后又去湖北一趟,乘的轮船,一般也靠在南京码头,都自同着长辈亲戚一路走,又耽搁的时辰少,发了几次很,想上去望望你,主意还不曾拿定,那劳什子轮船,早崩东崩东开了。你赠我的那一张小照,没有一天不放在我那一张书桌上,焚香供着。睡觉时辰,拿来搁在枕旁,都要想着你小名儿,叫几遍,这一夜才睡得宁贴。我若是有一句虚言,叫我将来不得好死。”
红珠此时听他说了这一大篇话,不由将个头掉转来,很很的向云麟望了一眼说:“以前的事都不消提了,只是你今番又跑到这里来做甚?你还不曾死心塌地,将这个嫖字丢掉了,你这人不是白埋没了我这颗心。”说着,不由眼眶一红,拿手假装去理鬓,忍了忍,又笑道:“我问你,自从离了我那里,不知又结识了几个姑娘。汉口这码头是很热闹的,我听见人说,就是歆生路那一带地方,也不知有多少班子。像你这种人总该是花天酒地的去闹着玩了。”
云麟急道:“我这人难道就是个猪狗,好歹也不懂得。我便是同你相好,我难道是专讲究这嫖字。我们起先是怎么认识的,你也该记得,我何尝不明白你的苦心。我要不是因为是你,我又何苦白白的赶着来看你,还吃你妈的老大奚落,到饶得你责备我不把这嫖字丢掉了。我告诉你罢,嫖字是早经丢掉了。我这一趟看望你,断不忍心再轻薄你说是嫖。况且你妈说得好,你们此番是洗手了,只算你是我的亲妹妹,听见你们到了扬州,也该来走一趟。”
红珠笑道:“阿呀,言重,不敢当,我不配有你这哥哥。”说完掩口一笑,又笑道:“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多歇一会儿再走,聚一次,是一次。……”红珠说到此,声气已有些哽咽,勉强高声喊道:“珍子你去叫奶奶预备一桌便饭,我留着云少爷在这里谈心呢。”小珍子答应了一声,她自去了。云麟此时向床上一睡,扯过红珠睡的那一个雪白洋枕头,放在鼻上嗅个不住,红珠回眸一笑,说:“这成个甚么样儿,防被人瞧见。”云麟一咕噜坐起身子,说:“正是呢,如何不曾看见你姐姐妙珠?”红珠道:“她去年就在南京嫁人了,是个山西客人办皮货的,我老子就跟着我姐姐过日子。”云麟双手拍着大腿恨道:“该死该死,她又嫁了。”红珠冷笑道:“你这人好奇怪,难不成我们该当姑娘当一世,尽着人欺负,一总不想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