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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钟只得微微含笑。其时田福恩也坐在一旁说道:“这绸缎有甚么打紧,只要有钱,就可以穿得,横竖是娘老子弄来的钱,不穿他娘做甚么?他若是说我,我就同他共虞万支,看这老头子的屁眼有多深。”云麟此时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心中老大不高兴,依然悄悄偷入里面,还是同淑仪等周旋。看看日落,媒人先自到了柳府。掌灯时分,鼓乐奏起来,请云麟上轿,良久良久,不见云麟出房。还是淑仪亲自端了一杯莲子,送到云麟身边,喂了他几粒,低低说道:“这算甚么呢,你明天早早回来罢。”然后云麟才含着一胞眼泪上轿而去。转弯抹角,知是离柳家不远。忽然间见那些吹鼓手一个一个从旁边巷子里躲进去,轿前剩不多两个家人,转鸦雀不闻的抬入一所宅门里,门壁上挂着一张油灯,只有一根灯草在那里随风荡漾。云麟下了轿,便有人引着向一座厅上走进。总共一张灯彩也没有,只见左边一张桌上点了一枝蜡烛,何其甫同洛钟坐在上首,下首有几个老者相陪,也辨不出谁是他丈人柳克堂。家人通报上去,只见内中有个人花白胡须,身上穿了一件蓝布罩袍,说了一声:“请姑爷后面坐罢。”
云麟便踉踉跄跄跟着一个家人,直望里走。那家人到还照应得好,走一步,说一句,这是门限,这是台阶。云麟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进去。到听见堂屋里女眷们喧哗谈笑,有个仆妇喊了一声说:“姑少爷到了。”只听见一阵衣裙,大家都站起来,云麟再仔细一瞧,觉得里面转富丽堂皇,神龛上是龙凤香烛,掎凳屏榻,都一例的铺着大红五彩锦袱,脚下软绵绵的,知是踏着毡毯,右首安着新房,帘幕鲜明,香气喷溢。多少女眷,大家都把个眼光射在云麟脸上。还有人暗暗喝彩,多半转过身子去向一位老太道喜。那位老太却是锦裙绣袄,含笑谦逊。云麟知道便是他岳母龚氏了。自己在这个热闹场中,却也不得主意,到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一会伴娘引着自己进了新房,先自向新床上坐下,好一歇工夫,又听见丰面百子花爆响了几阵,然后伴娘才将新娘扶入,凤冠霞帔,珠翠纷披,这个当儿,那云麟两个小眼睛珠早飞过去,思量瞧一瞧他夫人的妍丑,只可恨新人面上偏生罩了一方大红帕子,再也没有一丝缝儿,能将这眼光放得进去,心中却是焦急非常。合卺撒帐已毕,依然不见人将那牢帕子打开,外面早一叠连声,催着新郎新妇交拜天地。拜过天地,便挨着次序见长辈的礼。第一是先叩谢媒人,自不消说,后来便请他丈人柳克堂受拜,云麟此时立在毡毯上,谆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他丈人进来,只见遥遥立在阶墀之上,再也不肯登堂。还是他丈母龚氏发起话来,说女婿女儿朝上拜拜就是了,我知道他是断不敢用脚踏这地上毡毯的。像他这样爱惜物件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云麟方才明白此意。
行礼已毕,那几位男客便邀请云麟向厅上坐席。云麟暗念不好了,前面定然是我这丈人的坐地,包管又要去坐里牢,不得已勉强随着众人出来,觉得又添了几个客,却都是老老实实生意本分的人。那厅上居然又添了一枝蜡烛,便比先来的时辰明亮得许多。大家公让着云麟上坐,云麟谦逊再三,一定不肯。毕竟让两位媒人坐了正席。这席面是一张团桌,挨挨挤挤,却坐了有十五六人。他丈人执这酒壶就在下面,勉强也同云麟寒暄了几句,知云麟打从湖北回来,劈口便问着浏阳夏布买几多钱一尺。虽然颜色漂白,究竟还不如江西万载耐穿。
云麟自有生以来,他也不曾研究过夏布种类,甚么叫做浏阳,甚么叫做万载,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几句。然而他心中却猛然触起一件事来,此事料诸君也还该想着,就是今日大喜之期,偏生不曾见着云麟幼年同学今日郎舅的柳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几次思量要问,却又碍于新婿腼腆,忍了又忍,难为他何其甫先生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不由捻着自己鼠须,望柳克堂问道:“柳老柳老,你的令郎呢?怎么今天不曾看见他?”
柳克堂忽听见何其甫问这话,面上老大露着不然的意思,假装着不曾听见,立起身来,每人又筛了一杯酒。偏生何其甫不肯相饶,又将这话问了一句,说:“你的令郎呢?”柳克堂将头抬起来,望着何其甫冷笑道:“你问你的学生柳春么?他久已亡故了。”何其甫将头一扭,说:“奇谈奇谈,去年府上通信良辰,我好像瞥见一眼,怎生会死,柳老莫不是讲笑话吗?”内中有两位客忙拦着何其甫道:“何先生请吃一杯酒,这话且搁着不谈。”说毕,大家又静默了一回。正自寂无聊赖,忽听见大门外面一阵皮鞋声音,咭刮咭刮价响,便有个家人匆匆走进来说:“我们大少爷回来了。”
柳克堂将白眼一翻说:“该死该死,我不愿见这畜生。”说着将个头扭过一边,再不掉转,从客也就吃了一吓,有立起身避让的,有躲向侧首房间里的。云麟瞧着众人景况,心中反委决不下,难不成柳春是做了强盗,这些人这般害怕。何其甫听见是他的学生,他却不慌不忙,端端整整坐在上面,拿出他的先生身分,端然不动。云麟遥见柳春大踏步进来,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博士的洋帽,全身洋装,手里拖着一根竹棍,身躯精悍,肢体强直,一眼望去,知是练过体操的人。
尤可怪诧的,便是他身旁并走进一位女郎,姿态英武,眉目妍丽,也是学着女洋人装束可爱,不道头上一顶花冠,颤巍巍的随风震动。后面还有一群男女,约莫有十数个人,年纪都在十几岁外,齿白唇红,神采奕奕。云麟不觉肃然起立,柳春见了云麟,便指着告诉那女郎,大约说这就是新婿的意思。一面又将洋帽除在手里,向云麟鞠躬行礼。云麟方才回答,早走过那女郎伸出一只雪白粉嫩的玉手,遥遥的递过来,吓得云麟倒退不迭。
那女郎脸上一红,似含怒意。还是柳春过来指点云麟,叫他握住这女郎的手。云麟这一握不打紧,再瞧瞧这女郎面孔,觉得比他那仪妹还娇艳得几分,早又神魂飞越,转握着那只玉手,死命不放。那女郎嫣然一笑,随夺过手来,从口边打了一声口令。突然那些少年男女,雁行般分立在两旁,这个当儿,早气煞了一个何其甫,觉得适才这些形状,不应该是宇宙间所有的事。却又见这般气势,不敢发作,只得摇头闭目,含怒不言。
云麟再看柳春,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低唱了一声来宾祝词,便朗朗按着字念起来,念了一会,又将那字送到自己面前,鞠一鞠躬。忽见那女郎在一个女学生手里捧过一张手拉的风琴,大家唱着:(扫独独览梅览独)(扫扫扫梅览)(梅梅览独独扫扫独独览览梅)(扫扫腊腊扫扫梅)(扫梅梅独览)(梅览览独独扫扫独览梅览独)……风琴歌声戛然而止,云麟虽不甚解得他们唱的甚么,然而觉得这声气非常清越,不禁点头叹羡。正唱的时辰,内室的女眷大家都拥挤在屏风之后,喧哗谈笑。那女郎旋拍一拍手,又在他袖里掏出一个叫子来,尖溜溜的吹了一声,转将那些女眷声音止住,只见他咭咭咕咕向柳春说道:“新妇在那里呢?怎么不同新郎坐在一处?我们还应该去瞧瞧。”
那柳春也咭咭咕咕答道:“新妇想是在里面,就请进去走走不妨事。”说毕,又整齐队伍,劈拍劈拍向后面去了。那女郎依然提着那咕咕咕咕的声音说道:“这新妇面孔很不如新郎标致,我意思想要同他接一接吻,你可能允许我。”
柳春笑着道:“这也使得。”此处众人见这一群男女都走得进去,大家方才敢陆陆续续仍挨到席上坐下来。柳克堂掉转头只长叹了一声,转是何其甫仍然闭着两个眼睛,丝毫不肯开放,口里带着恨声念道:“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今若此,岂非天欤!岂非天欤!”内中有位老者将何其甫推得一推说:“何其翁息一息气罢,他们闹进去了,我们还来吃我们的海参。”何其甫猛然将眼睛一睁说:“你们适才不是听见鬼叫么!怎么好好一个人不打着官话,转是这般咭咭咕咕的。诸位你们可懂得不懂得?”众人俱答应了一声说:“这个那里会懂得呢。”柳克堂接着说道:“谁懂得,除非公冶长可以懂得。”
何其甫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还有一个除非是介葛卢懂得。”刚自谈着,里面又一阵皮鞋声音重又出来。何其甫赶忙重又将眼睛闭上。云麟任何其甫同他丈人烟雾涨气的谈论,他一总不曾理会。他正在此默想神游,思量那女郎丰韵,忽然见那女郎同柳春打了几句外国话,双手垂胸,竟是将个粉脸送过来。云麟平时何尝不解得这仪式是外国接吻的礼,无如此时他已神魂飞越,忘却众目昭彰,转疑惑是同那女郎在一个被窝里亲热,便搂着那女郎粉颈,真个亲起嘴来。柳春这一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从这喝彩声里,桌上恼了一个人。此人是谁呢?在诸君必定疑惑是何其甫,谁知却又不然。何其甫此时只有摇头闭目,任他们做出千奇万怪,他只是个不闻不见。恼翻了的却是柳春的父亲柳克堂,跳起身子,恶很很的望着那女郎,但又没法摆布她。却好一眼看见云麟面前酒杯子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还不曾饮动分毫。柳克堂气极了,夺过来直望那女郎脸上一浇,由鬓角旁边,淋淋漓漓的便将她身上那一枝粉红纸茶花湿个透澈。转手将酒杯子重又摔在云麟面前。不防使猛了劲,顿时粉碎,这一声才把何其甫惊开眼来,看见酒杯子如此模样,一叠连声怪叫道:“不妙不妙,做喜事的人家将新婿酒杯摔碎,恐怕不出三年,还要出死丧人口的事呢。”
且说那女郎浇得满脸的酒,她却不怒,从衣袋里扯出一条白汗巾儿轻轻向粉脸上扑了扑,望着柳春冷笑道:“天下那里有这等野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