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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晋芳到也心满意足,镇日在局中办事,公馆里的杂务,全行交给林雨生料理。林雨生此时已将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儿子,都接到湖北,在公馆邻近处所寻了一所房屋,丰衣足食,决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伍晋芳有时回了公馆,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家眷。伍晋芳总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气,迟迟疑疑,不肯答应。这一天,忽然在报纸里检出一张上海的《千锤报》,上面载着扬州发水的事。那访事员是捕风捉影惯了的,又未免说得利害些,几乎说是扬州城全行淹没,无一人能庆更生。晋芳不觉大惊,慌慌张张拿着报纸跑入里面,望小翠子顿脚说:“不好了,不好了,我们扬州出了祸事了。”便将报上所载的话,全行告诉小翠子。小翠子吓得哭起来,埋怨晋芳说:“我屡次劝你接他们出来,你总是不肯相信。虽然报上的话不见得当真,然而也不可不虑到这一层,若果然有个一差二错,。……”
小翠子说到这句,便不忍心再望下说,只管拿着手帕拭眼泪。晋芳叹气道:“终是我做事太没有振作,如今也不必怨了,先打一电报到家里,探问探问要紧。”说着,又跑到前面,吩付林雨生去打电报。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电寄来,说是水势虽然浩大,却未曾损伤人口。晋芳这才放心,便决意接家眷到湖北。痛痛切切写了一封家信给朱二小姐,叫她料理家中箱笼什物,拣个好日子,率领家人们随轮船到来。若是能请舅爷洛钟伴送更好。倘若舅爷衙门里不能分身,我处便着林师爷来接。朱二小姐接到此信,快乐得甚么似的。便欢欢喜喜拿着信来给三姑娘看,说请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爷商议。商议定了,便好择日起身。据三姑娘的意思,老实不愿意离这扬州。却又不好驳回朱二小姐,便冷冷的说道:“他这主意也好,但是我们须禀明母亲,若是母亲肯去呢,我们做媳妇的自然跟着走。若是母亲不肯去呢,我就在家里陪着母亲。最好妹妹带同小美子先去。”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又来了,姐姐不去,我又赶着去做甚么呢?既姐姐这样说,我就先去告诉母亲再说。”说着站起身就走。三姑娘也自觉适才言语说得太冷淡了,便笑道:“多陪你一路去。适才仪儿拿了一本《再生缘》,说是母亲叫她唱的,此时想还在那里唱,我顺便也要唤她回来,今年这几盆兰花被水浸得透了,好容易这几天才趁着日头晒得半干,她说傍晚去浇豆壳水,她敢是又忘记了。”
朱二小姐听三姑娘肯同她去见卜氏,心里方才转嗔为喜,笑道:“这累赘的花盆子,难道还巴巴的带到湖北去。”说着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进屋里。谁知淑仪却不曾唱书,正逗着小美子将五月节玩的龙船拆卸下来,放在天井东北角上一洼积水里,用竹竿乱撑,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便连奶娘扯他都扯不住,卜氏正倚在湘竹栏杆上看他们小姊妹游戏,抬头一望,忽见天上又生出一朵黑云来。卜氏忙合掌向空祷祝道:“我的好菩萨,可是再下不得雨了。”刚说着这话,朱二小姐已走得进来笑道:“娘不要怕罢,他有信回来了。他已经知道扬州闹水,特地接娘同我们到湖北去。难得他记挂着娘,娘不可拂他这意思。”
卜氏笑道:“奇呀,怎么扬州闹水,他那里就知道了。如今水已退尽,他又为甚么来接我们呢,他敢是还不知道水已退尽吗?好儿子,你快写一封信去告诉他,说扬州闹了半月的水,目下是久已平静,叫他不用耽心。至于到湖北这一层呢,我这残年风烛,又船呀车呀,闹什么把戏。我自小儿便听见人说湖广三千里,不是轻易走得到的。我说句不顺遂的话,我这老骨头不要埋在半路上罢。”
此时淑仪听见朱二小姐说她爹爹要接他们到湖北,忙撇下龙船,也走入屋里来。朱二小姐听见卜氏这一番话,不禁大大扫兴。气得一言不发,转向桌上拿起那本《再生缘》背着脸去瞧看。三姑娘眼快,早见她粉脸上一条一条的珠泪,成串儿落满衫袖,兀的暗暗发笑。大家正鸦集无声的时候,忽然在这后檐外边过一阵好风,觉得街市上轰轰烈烈的人声嘈杂。卜氏婆媳们大大吃了一吓。接连外面便有几个仆人,仓皇失措的跑进来说:“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这城里又发蛟水!”卜氏被这一句话,真个将三魂提出脑门,忙惊问道:“这是怎么说,水在那里呢?”那几个仆妇便指东画西将旧城兵马司巷,忽然发起一股红水的话连篇累版的说得有声有势。卜氏早吓得手足无措,口里只管念着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的白衣观音神咒。转是朱二小姐气愤愤的,将那本《再生缘》狠命向桌上一搁说:“该应要死在这扬州城里,这也是没有法儿。”卜氏急得涕泪交流说:“菩萨保佑今夜不要发水,明天赶快收拾动身,这扬州我可是不敢住了,便依你们到湖北去罢。你们也不必尽站在这里,且各自回房去掳掇掳掇,细软什物,随带着走。至于粗重家伙,总拖来搁在家里,派几个家人看守。只是没有一个男人送我们上路,全靠着伺候的人怕不便。”
朱二小姐笑道:“娘这个不必操心,他信上写明请那边舅老爷同我们做伴。”三姑娘道:“话虽如此,只是怕他不得分身,我便今晚回去,同我们哥哥商议。”淑仪在旁插嘴道:“这件事情太匆促了,娘又忙着回去,又忙着回来,万一舅舅真个有事,不是又徒劳往返。我心上到有一个人呢。”卜氏道:“好乖乖,快说快说。你心上的人是谁呢?”淑仪嫣然一笑说:“更还有谁,便是云家哥哥。”卜氏沉吟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母亲如何放他出去。”三姑娘笑道:“不错,我到忘记了,不多几日前,姐姐还同我讲,说是麟儿老困在家里,终非长策,想叫他到他姨父那里去碰碰机会,我还笑着同我姐姐说,说好呀,恐怕我们上湖北,便一齐带他去,不想到应了我的话了。”淑仪笑道:“谁还不是因为姨娘说过这话,我才想起他的。”
朱二小姐道:“既这样说,便不必迟疑,快打发伍升去告诉云相公,说明日一准动身。”卜氏点点头,朱二小姐早一叠连声吩付人去请云麟去了。不多一会,云麟已随着请他的人一同转来。此时三姑娘已同淑仪转入自己房里,两人一边收拾,一边笑着议论。朱二小姐一心想赶到湖北去,偏生这红水到像是有意成全了她。三姑娘又笑道:“我还愁着你,不知你姨娘可肯放你麟哥哥一路同我们去。”
淑仪笑道:“麟哥哥听见这话,包管肯去,我们姨娘又是一位糯米菩萨。麟哥哥说一句话,她准依着。”此时云麟已悄悄走至房外,笑道:“妹妹的话,可是一点不错,我为甚不同妹妹去。”淑仪笑道:“呸,幸亏不曾在背地议论你。”云麟笑着见了三姑娘,三姑娘也笑道:“呀,麟相公来得好快,我们的事,你想是知道了,你母亲意下如何?”云麟道:“适才伍升已将姨娘的意思告诉了娘,娘起先还有些迟疑,经我痛痛快快说了一番,娘已是答应了。此时正在家里替我料理行装,我特地先来告诉姨娘一声,请问姨娘可是明天大早便行动身。”三姑娘笑道:“你忙甚么!不料你这一颗心到同我们那位一样。”淑仪又笑道:“麟哥哥你在外面打听闹的那红水,究竟是个甚么顽意儿?我们听见伍升说城里的人,很有些搬到外路去的。”
云麟笑道:“这也算不得甚么奇怪。古书上也曾说过的,大约不过是个灾异罢。”正在这里说着话,忽的朱二小姐那里走过一个仆妇来问云相公可来不曾?若是云相公来了,我们太太说请云相公先到那里见一见。三姑娘道:“云相公适才到此。”又望着云麟道:“你就先去走走,看她说甚么话。”云麟便叫仆妇先回去,说:“我即刻就来。”仆妇刚才走后,云麟忽然顿脚说道:“不该叫那仆妇先走,朱太太住的那一进屋里,我到有些模糊模糊记不清了,少不得要累妹妹引着我。”淑仪低头不答。三姑娘笑道:“仪儿你就陪你哥哥去走一趟。”淑仪道:“娘莫要睬他,这有多大点路,他会忽然不认得起来。”云麟笑道:“认便认得,只是冷清清的走得寂寞。”
三姑娘笑道:“麟儿,你这么大了,还是孩子气似的。仪儿也不用作难,哥哥还送你上湖北,你陪哥哥走几步,便推三阻四。况且又在家里,也不似做主人的意思。”淑仪此时不得已,便轻移莲步,只管低着头望前走。云麟紧紧傍着她的背影,走了一会,见旁边已没有人,云麟长长叹了一口气,淑仪忍不住回头笑道:“你好好的为甚叹气?你不愿意往湖北,也不能勉强你。”云麟又叹了一口气,仍是不语。淑仪转立住脚步,含羞问道:“你有话尽管说,怎么学着哑叭儿。”云麟依然叹气说道:“妹妹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同你们一路上湖北去。”淑仪笑道:“奇呀,你不去也由你。”
云麟叹道:“我为甚不去,好妹妹我告诉你罢,我魂儿梦里都防着妹妹要往湖北,今日果然听见妹妹是真要走了,我老实便是一个死。好容易将我的魂灵儿打从鬼门关上唤回来,纳入腔子里,就是姨娘肯叫我一同去,其实我就去也有甚么希望呢,不过远远的听着妹妹声音儿,见着妹妹身影儿,觉得这颗心有着落些,不然我这心就飘飘荡荡,再也收不拢到腔子里来。如今背着人,我有一句话要同妹妹商议。大家明儿到了湖北,妹妹是依然骨肉团聚,但是我可孤零零的了,妹妹怎么对得起我。”说着,眼眶一红,真个流下泪来。淑仪也是低头无语,两人并立在梧桐阴下,转痴痴的一言不发。还是淑仪怔了一会,不觉冲口说道:“好哥哥你叫我怎么样才算对得起你呢?”说过这一句,那粉脸上早堆下无限红云,匆匆掉过脸便走。跨上朱二小姐住的那一进阶台,早见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