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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
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这年怎
么过呵?”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
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我有
事和你商量。”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
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
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
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没要利息就够便宜
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
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
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
起来:“你们想来抓人?”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
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
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
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
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
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
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
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
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
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子
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
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
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
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
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招呼:“晚上到我家
来吧。”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
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
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的床很少没
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
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田头时的宽大嗓门,那
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床前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地接纳
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床。那
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
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寡妇伸手一挡:“慢
着。”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
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
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
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
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
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
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
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地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亲对寡妇的仇恨,让
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
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
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
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
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
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激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唷——”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
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乱叫的鸭子,使中午的
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
妇。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
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撕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
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你快去劝劝
吧。”“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
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
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
辱。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
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
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
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被打败的母亲只能
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
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不
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
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
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