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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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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生不欲拖延,扬手道:〃好了,别打岔了。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宁静立刻慎重措辞。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和爽然在一起,给他打了小报告,他来套她的话的。万一他打发人跟踪了她……她心里紧张,说话且不说绝,好有地方转圜。
  〃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她先晃个虚招。
  他故意气她道:〃我以为你养了个姘头。〃
  这是极大的侮辱,她却抱手笑道:〃那是承你看得起。连你熊应生都不要我,还会有人要我吗?〃这一来连守带攻,把熊应生也贬低了。
  应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她奈何,吱呼吱呼地抽烟斗,梗着脖子不说话。
  宁静肯定他确不知情,便道:〃好,我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上班去了。〃
  这个他也曾料想到,且不发作,问道:〃什么工作?〃
  她自嘲道:〃你说我能做什么?〃
  他倒认真地思索一下。听家里佣人说她出入总带书,难道是教书?不可能。她资历不够。而且也没有见她暑假放假,上学也没上到那么晚的。教人讲国语,也不对,她讲的是东北口音。那么最像的还是在报信写文章。她平常爱看闲书,肚里想必也有一两篇文章。报馆多的是晚班,比较不计较资历,而且有人在湾仔见过她,她最近又打扮得比以往光鲜了,种种情况凑合到一块儿,愈想愈像。果真如此,倒要防她一防。笔锋无情,万一她怀恨在心,给他的中药行来个大抨击,可不是玩的。虽然她力量有限,然而,将来她文名盛了,说的话有了分量。再打击他也还不迟。加上他最近接收了一批假的人参鹿茸,要是让她得到消息,添上一笔,到那时候,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个人在这里想得暗捏一把冷汗,几乎忘了还没有证实,便问道:〃你可是在报馆里写文章?〃
  宁静心想,他问得太直了,口上却顺水推舟地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他眉毛一剔,又说:〃你写的是什么文章?〃
  〃小道文章,不入你的耳目〃
  〃用的可是真名字?〃 
  〃你放心,用笔名。〃
  〃哪个报纸?〃他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她参透了他的心思,干脆揭发道:〃怎么?想打掉我的工作?〃
  他表明态度道:〃小静,我劝你把工作辞了,你又不缺钱用。〃
  〃可是我闷得慌。〃
  他勉强耐住性子说:〃你可以找别的消遣。〃
  她倔绝地道:〃对不起,我没本事,找了十多年了,还没有找着。〃
  他转一转脑筋,想在钱上逮住她,便道:〃你既有工作,我过去给你的零用化倒是多余的了。〃
  〃这个你放心,钱嘛,谁也不赚多。〃
  应生拿出他的威严,说:〃够了,我不想多费唇舌。你还是把工作辞掉,乖乖的做你熊家大奶奶吧!〃
  〃不!〃宁静不打算松懈。
  〃难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熊家媳妇儿,从来不许出外工作的吗?〃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应生大怒道:〃你是熊家人,就得听熊家的话。〃
  宁静马上见机起义:〃就可惜我是熊家人。〃
  〃哦!〃应生抽一口烟斗,慢条斯理地说:〃原来是这个问题。那好办,我跟你离婚。〃
  他想只要提出离婚,宁静也知道靠她那一点点工钱,必定养不活自己,光这一点,就可逼她就范。真的离婚也未为不可。夫妻决裂,弃妇怀恨,在报上对他的弹劾,旁人只会视为恶意编造,认为不足信,那么就起不了作用了。
  宁静这一边,心计得逞,欢喜万分。却不可露出喜色,让他窥出她本有此心;但亦不可轻言拒绝,防他一时心软,临阵退缩。只得脸色凝重,坐在床上发愣。
  他重申旧话道:〃你还是把工作辞掉的好,何必把事情搞大。
  〃不!〃这一声不,她说得像骑虎难下的样子。
  他以为她好面子,不肯屈就,便让她自食其果,道:〃那么,离婚吧!〃
  〃我耍赡养费。〃她是为爽然着想,免得他负累太大;而且在应生面前,太不看重钱,也不合情理。他小人之腹,必会起疑。
  他想一来她自知外面生活艰难,二来企图勒索他,不给她钱,在文章里下工夫;给些钱,摆脱了她,也是两全之策,又可取悦慧美那边。
  〃好。〃他爽快地答应了,又道:〃数目迟点儿斟酌,我累了。〃
  说毕遂起身离去,门都开了。
  宁静忙说:〃我明天就走。〃
  他捉摸她是没脸见人,寄宿到同事家,使大大方方地说:〃那么,我们电话联络。〃然后带上门走了。
  次日一大早,她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到爽然家。可是把行李搬去,房东面前不好解释。说不得,只好先放在这里,将来回来取,料那熊应生也不会拦门不让。一切想妥当,她便先带一些必需品到爽然家去,等房东下班回来,可以说家里来了外国的几个亲戚,挤不下,她只得先到未婚夫这里住几宵。
  到了地方,一室阳光,蓝天无极。她安坐椅上。不住为未来的日子计划着。爽然去了不止三个礼拜,应该快回来了,他一定会为这突变而狂喜。她倒真的要找一份报馆的工作,应生的赡养费,留作孩子的教育费,她和爽然的孩子。她禁不住开心雀跃,找来纸笔,写道:一九六五年一月六日,林爽然和赵宁静……
  正待续下去,却听到门铃响,是送挂号信的邮差。信是给她的,上贴美国邮票。她高高兴兴她签收了,急不及待地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说他不回来了,留在美国那边,叫她不必等他。
  她这时才走到房门,一阵晕眩,马上扶住门框,浑身抽搐,把信捏作一团,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冲冲跌跌地踉跄到窗前,两手死命攫住窗花,一头扑到玻璃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声音都哑了,她望望窗外,蓝天还是极蓝的,她却感到绝望。想不到千方百计,到头来居然棋差一着。回想爽然临走前夕的情形,他显然决念此去不返,她竟毫不知觉。也许根本连出差都是骗她的,他辞掉工作,一个人到美国过日子;也许他真是自动请调到美国的;也许他是真的出差,以后再回来,也避她避得远远的,从此咫尺天涯。也许他私下写信到美国求职,事成了再辞去现职……有几千几万个〃也许〃,但没有一个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她可以打电话上他公司查,然而,查它作甚。他存心临走跟她一夜夫妻,报答了她。他到底承认了她是他今生的妻子,那么她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老式的楼房,窗框一例漆绿色,用宽白胶纸对角糊个大交叉,防台风的。里面朦胧现出高矮不一的瓶瓶罐罐,较低的一层环筑了一长条露台,也是绿的,一弓弓铁栏杆,围得像个地道的雀笼。栏杆里根横搭着破烂的晾衣竿晾衣绳,此外有小孩骑的单车,几盆濒死的盆栽,以及其他的拉拉杂杂。说也奇怪,其中一个石盆,竟娉娉袅袅长出一枝大红花,鲜明夺目,想是投错股的,以后也就身世堪怜。不久,一个瘦小老妇伛着身子出来晾衣服。晾完一件又进去拿,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连盆捧出来。宁静看她看得入神,只见她慢腾腾地晾一条灰灰的小孩内裤,也不十分灰,仿佛原来是白的,穿脏了。老妇没有再拿衣服进来,手里却捏着一个面包,饶有滋味地嚼着,边嚼边蹲下来俯瞰下面的街景。偶然一仰头,发觉宁静在看她,摇摇头不理会,一径嚼着,不时翻眼瞟瞟宁静,好几次,似乎生气了,甩头甩脑地走回屋里去,再也没有出来。她晾的衣服各自闲闲的曳着。
  今天好风,衣服想必很快就会干的,宁静的眼泪,很快的,也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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