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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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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哥哥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
  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地上车蹬踏板,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你'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 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然把蛋剥了她吃,她问:〃怎的啦?"他嘻嘻笑个不答,一面蹲下来把鸡蛋壳儿埋了。她亦蹲下来,满口蛋黄地捅捅他道:〃啥事儿?你生日?〃
  他干脆坐下来,两手拢拨着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儿溜号。〃
  〃到底啥事儿?〃
  他仍不答,宁静没有追问的习惯,也自由他,吃着鸡蛋看他砌雪山,又侧过头来望望他,发觉他的鬓发竟长至很低,鬓上一颗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愈手重,爽然〃哟〃一声捂着那儿:〃别手欠!〃
  她顽皮地伸伸舌头。他箍住她的脚踝猛地一揪,宁静惨叫一声仰跌在地,幸而衣服厚并不怎么痛,但还是脸红红地笑着气他。他站起身,拨拔衣上雪,一把扯她起来,说带她出去玩,她本来披着斗篷,因骑自行车不方便,只得进去换件短袄,顺便把方才仓猝梳成的头发理一理。
  午饭是在〃小洞天〃饺子馆吃的,天气十分冷,漫天撒着雪片。宁静最爱吃素馅的,爽然给她叫了二十个,另外二十个三鲜饺子。
  她几乎每五个饺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你这么能吃醋呢!〃
  她〃咔〃一声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继续吃。爽然吃得不专心,看着她一只又一只地夹,把漏出的馅儿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伙计要了点白酒,端着杯慢慢喝,宁静陪着喝一点儿,看着他,笑一笑,觉得很快乐,一身的轻,像外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说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宁静虽欲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终究把好奇心给镇压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边顺风骑车,一边就闻到强烈的大蒜味儿一股股地涌来,又刺激又挑衅,不禁心神荡荡的。转过桥时,爽然停下休息。两人倚着栏杆,下面是结了冰的浑河,许多小孩在冰上横冲直撞地溜冰,初学的动不动便〃吧哒〃一声栽倒。
  他问道:〃会溜冰不?〃
  〃会,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
  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
  〃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
  〃为什么?〃
  〃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
  〃比如呢?〃
  〃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
  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没两步紧紧棉袍小跳两下子,爽然知道她冷,遂道:〃上车吧!〃
  这回他骑得较快,寒风虎虎地打耳旁削过。她顶着大风嚷道:〃我知道那地方是你家。〃她喜欢大风里这样跟他高声讲话,仿佛活得特别充足显赫。
  河北地区还不曾发展,有一半是农田村舍,其余多是民房。爽然载她拐过几个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沈阳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时已住下的,丢空了十数年,回来整饬修葺过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亲应的门,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脸皮,富富泰泰,脑后绾个髻,脸型显得更柔润丰盈。她系着围裙,仍有些十里洋场的商业味道,宁静也摸不着自己是先入为主,抑或凭直觉。爽然和他的母亲东北上海话混杂地嘀咕几句,她觉得异样,好像他换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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