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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一接了电话。
“雄一?”
我松了一口气。
“是美影啊?你怎么知道这里?啊,对啦,是知花告诉的吧?”
相隔稍远的那平静的声音,穿过电缆,透过夜色,飞驰而来。我闭上眼睛,倾听雄一亲切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寂寞无聊的波涛声。
“那儿,有什么东西?”
我问他。
“迪尼斯,不,瞎扯瞎扯。山上有一个神社,就那个神社有名。山脚下净是旅馆,里面都是豆腐做的和尚菜。我今天晚上也吃了和尚菜。”
“是什么菜?怪有趣的。”
“哦,你对这个有兴趣?那个菜统统是豆腐,豆腐。好吃倒好吃,总之全是豆腐。蒸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烩豆腐、麻油豆腐,全都放豆腐。清汤里不用说也有豆腐九。我想吃点硬的东西,最后是饭,结果等来的是茶粥。我都觉得成了老头了。”
“真是巧合,这一会儿我也饿着呢!”
“怎么你不是住在菜肴有名的旅馆里吗?”
“上的菜全是我不喜欢的。”
“全是你不喜欢的?你不爱吃的东西是很少的呀,好惨。”
“不要紧,明天有好吃的。”
“你倒不错。我明天早上的饭都不用想……恐怕是豆腐汤。”
“用固体燃料烧小沙锅的那种,没错吧?”
“啊,知花喜欢吃豆腐,就乐滋滋地给我介绍了这里。这儿的确是不赖的旅馆。窗口很大,可以看见瀑布。可是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大量的卡路里,我想吃油性大的东西哩。真奇怪呀,在夜空下,我们两人这会儿同时在饿着肚皮。”
雄一笑了。
我觉得十分滑稽,这时候我马上就要吃盖浇饭了,可是不知为何不能洋洋自得地说出口。总觉得这是一种无以复加的背叛行为,我想让雄一的心里产生一种和他一同挨饿的感觉。
那一刹那,我的感觉突发锐光,仿佛洞穿一切,无所不晓。
在被死亡围困的黑暗之中,两人心心相连,正在沿着一个缓缓的弯路绕行。可是越过这弯路,将会各奔前程。此刻错过这里,那么我们两人将会永远成为朋友。
必定如此。我知道。
我不知道如何应付,不过还觉得即便成为朋友也无妨。
“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
雄一沉默半晌后说:
“很快。”
这家伙,扯谎都不会,我想。只要钱够用,他就一定逃之夭夭。正如这次一拖再拖之后才告诉我惠理子的死讯一样,他自以为是地带着歉疚之情,不与我联系。这是他的性格所致。
“那好,再见。”
我道别。
“嗯,再见。”
他一定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逃离。
“可别割手腕血管啊!”
我笑着说。
“唏。”雄一也笑了,道别之后放下了电话。
一股难以承受的虚脱感突如其来,我放下电话后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面店的玻璃门,呆呆地听着外边阵阵风声,其间传来街上行人互相道冷的声音。今天在世界的每个地方,夜色同样降临,同样逝去。在深不可及的孤独之渊,此次我真的要沦为一人了。
人不是屈服于环境与外界的力量,而是败倒在来自内部的压力。我的心底深处生出这种想法。我浑身被无力感裹住,现在,正是眼前不愿丧失的东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虑,也不悲切。只是沉于昏昏暗暗之中。
我愿在阳光鲜花更为迷人娇艳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时定然为时太晚。
过了片刻,盖浇饭来了。我振作精神,掰开筷子。我正腹内空空,外表看起来这盖浇饭味道不错。吃了几口,那味道好极了,真是味佳绝伦。
“老伯伯,这饭好吃极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虽说此刻饥饿难忍,但我毕竟是内行。这盖浇饭做得手艺非同寻常,以致于令人感慨能吃上这盖浇饭实在是幸运。牛排的质量,汤汁的味道,鸡蛋和圆莸的火候,米饭的软硬程度,无懈可击。
我想起来白天老师提到过这里,实际上要到这里采访。我的运气不错。唉,雄一在这里多好啊,这一念头瞬间掠过,我冲动地叫了起来。
“老伯伯,这盖浇饭可以带回去吗?再做一个好吗?”
出了饭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满肚胀,手里拎着礼品盒,里面装的盖浇饭还热着。我一个人立于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我是怎么打算的呢?怎么办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辆出租车误以为我在等车,滑到我跟前。当我看到空车的红字时,下了决心。
我上了出租车,问司机:
“到I市去不去?”
“I市?”司机回过头来惊诧地问,“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远,费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点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说,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杰诺·达尔克一样。我想这样可以得到信任。“到那里之后,我先付你到那儿的费用。你在那里等我20分钟,等我办完事,再回到这里。”
“爱情行动。”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车向I市飞驰而去,载着我和牛排盖浇饭。
因为白天我工作太劳累了,开始打起盹来。当车驶入几乎没有其他汽车的单行道时,我猛然醒了过来。
手脚还带着睡梦中的余温,只有意识清醒,好像处于“苏醒”过来时一样。在昏暗的车内我向车窗靠过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机说。
我应了一声,仰望天空。
明月高悬,横行夜空,华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满如圆。时而隐于云后,时而闪出圆月。车内闷热,呼出的热气给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树木、田野、山峦的剪影宛如剪纸画一般在窗外飞过。偶尔卡车带着刺耳的声音超越过去。随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着月光。
一转眼就进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顶之间,夹杂着几个神社的牌坊。出租车加大马力向窄小的坡路驶去。横过山间的缆车绳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显得颇为粗大。
“过去和尚不可以吃肉,这一带的旅馆都把豆腐做成各种各样的菜肴吃。怎么说呢,现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欢的畅销菜了。你下次白天来,就可尝尝。”
司机说。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着等距离出现的路灯的光亮,细眯着眼睛看着地图。
“哦,下一个拐角处把车停下来,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
他说着,急刹车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脸眨眼就冻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着装进盖浇饭盒的背囊,顺着月光倾泻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雄一住的旅馆是不容易进去的旧式房子结构。
大门是自动开关的玻璃门,锁得很密实。外边楼梯的紧急出口的门也上了锁。
没办法,我只得退回路边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馆门前无计可施,这么远路跑来,究竟来干什么?
可我没有灰心,转到了旅馆的院子里。勉强走过了紧急出口旁边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这个旅馆的所有窗户都对着院子,可以望见瀑布,正因为从院子可以看见瀑布,这家旅馆才备受顾客青睐。这一切现在已经都漆黑一团了。我叹了一口气,呆望着院子。旅馆的一道栏杆横过岩石。细细的瀑布从高处跌落在生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着白色。亮得刺目的绿色灯光从各处照射着整个瀑布,显现出院子里的树木,那颜色异常翠绿,绿得很不自然。这一景色使我联想到迪斯尼乐园里的热带雨林风光。虚假的绿色!我想着,回头望着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户。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确信:
那前面拐角处的房间就是雄一的房间,它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绿光。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可以从窗口窥视,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几步。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装饰性房檐看着近在眼前,我觉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着堆砌得奇形怪状的假山岩石,试试是否结实安全,又登上了两三块石头,这样离得更近了。我试探着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只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只臂肘搭到了装饰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块。这幢建筑的墙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经锻炼的单薄的运动神经发出“嗖”的一声,我感觉神经顿时萎缩了。我抓着装饰性房檐的突出瓦块,脚尖刚刚登住,进退两难。手腕冻得发麻钻心,尤其糟糕的是一边肩头的背囊带子滑落下来。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难受得口吐白气。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刚才脚下的那一片地方显得十分遥远,漆黑一片。瀑布的声音格外响亮。没办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气力,试着腾空跃起来。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于是就势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响,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划过。我连滚带爬,趴在装饰性房檐的水泥台上。脚下吧唧一声,不知是踩在雨水还是脏水洼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右臂,刚才的擦伤处暗红一片,疼得眼前发黑。这是我生来初次受伤。
的确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着仰望旅馆的房顶,凝望远处明净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绪万分。(在这种情况下大抵都会如此想,这可能就是自暴自弃,我愿意被人称为行动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