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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着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尖而嘶哑的声音:
“喂!是美影吗?好久没见。”
“是知花吧?”
我说,没有料到是知花。电话是在外边打来的;汽车声非常嘈杂,不过知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个男人。过去常到田边家住宿。惠理子死后,她接管了酒吧。
虽然称知花为“她”,但是与惠理子相比,无论怎么看都存留着男性的印象。她的脸长得宜于化妆,身材细高,身上漂亮的时装十分合体。她心地柔弱,举止温雅。有一次在地铁里,小学生恶作剧地掀起她的裙摆,结果哭个不住,可见她心胸狭小。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我才是男性的感觉。
“喂,我现在在车站哪。你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说呀。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到更科荞面店来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得放下正准备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天空晴朗无云。冬日的正午,街头没有一片阴翳。我匆匆迈着脚步。知花指定的荞面店位于站前商业街。我进了那家荞面店,见知花正在吃着油渣荞面条,在等着我。她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身运动衣,简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装。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声。
“啊呀!可真是好久没有见哪!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声嚷嚷。
我来不及害羞,心中涌出一股亲切的暖流。我在别的地方从没有见过这种笑脸,她的笑容是如此无所顾忌,无论在何处都不会羞惭脸红。知花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不由微微红着脸,大声地要了一碗鸡丝面。店里的老婆婆忙手忙脚地跑过来,嗵地一声放下了水。
“有什么事?”
我吃着鸡丝面,先开口问。
以前她说有事的时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经事,我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可是她像是讲述非同寻常的事情一样,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是这样,是雄一的事。”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里来了,说睡不着觉,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里去散散心。噢,你别误会。那孩子这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是像母子,母子。”
“我知道。”
我笑着说了一句。知花接着说:
“我吓了一跳。我这个人感觉迟钝,总是不大理解别人的心情。不过……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泪是动不动就流,不过从不硬缠着人。可是这一次,他说个没完,执拗得要命。他一点精神头儿都没有,好像连人都要消失似的。实际上我真应该陪陪他,可是现在店里正在装修,大家情绪还没稳定,放不开手啊。我说了几回不行。他就没精打采地说,要自己一个人到哪儿去。我给他介绍了一家认识的旅店。”
“……嗯,嗯”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开玩笑。我这么一说,他就当真地说:‘那家伙,要到伊豆出差。再说我也不想让她更多卷入我们家的事。现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样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你说,那不就是爱吗?是呀,绝对是爱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电话。嗯,美影,打电话吧,打吧。”
“知花,”我说,“我明天出门,是公事呀。”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
我已经明白了,彻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现在想到远方去,那种心情比我强烈几百倍。他只想到一个不必思索的地方,一个人。逃离一切,也包括我,也许在那里呆一段时间。一定如此,我确信不疑。
“工作算什么,”知花前倾着身体说,“这种时候女人能干的事只有一件,要不然你是处女不成?或者你们早就干过?”
“知花。”
我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里一瞬间闪过这一念头。因为在知花的眼里,我和雄一比实际情况要幸福得多。
“得好好想想。”我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惠理子的事情,心里头乱极了。雄一更是心乱如麻。现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
知花的脸色立即变得极其严肃,往旁边扬了一下脸。
“……是啊,我那天晚上没到店里来,没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认识那个男的。那个家伙来店里的时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么随和的孩子看着新闻,脸色气得吓人,说‘杀人的家伙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解决,可是却适得其反。”
知花的眼泪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劝解时,知花已经失声痛哭起来,引得店里的人往这里看。知花抖动着肩膀,哭啼不止,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进面条汤里。
“美影,我好寂寞呀。为什么事情这样呢?难道没有神吗?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惠理子了,绝对不能见到她了。”
我带着哭泣不住的知花出了面店。她架着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车站。知花在检票口前面用花边手帕捂着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图和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一起塞给我。
——不愧是做买卖的,雷厉风行,有板有眼。
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宽阔的背影,心中不禁叹服。
她自以为是,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过去当营业员时工作不太顺手,这一切我无不知晓……然而刚才的眼泪晶莹纯洁,使人难忘。这叫我觉得人的心底埋藏着宝石。
在冬天澄明几净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无措。天空,好蓝好蓝。树木枝枯叶落,剪影浓重醒目。冷风席卷而过。
“难道没有神吗?”
第二天,我如期出发前往伊豆。
老师、几名工作人员、摄影师,人数不多。看来这次旅行会快活和谐。日程安排也不特别紧凑。
这次旅行还是不错的,我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同梦幻之旅,又如喜从天降。
一种从这半年里解放出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半年……自从祖母去世之后,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面上喜笑颜开,可是心里愁肠百结。或悲或喜,都过于强烈,为日常生活所不能承受。我们两人苦心孤诣地营造心神平和的气氛。惠理子恰恰是在这一气氛中放射光芒的太阳。
这一切都融化进我的心里,改变了我。娇惯而懒散的公主已经远消云外,现在只有在镜子中才能看到。
阳光倾泻的景色从车窗外悄驰而过。我凝视着窗外,徘徊于自己内心之中产生的无奈空间。
……我也精疲力竭了。我也想离开雄一,轻松快乐一下。
虽然这太使我怆然神伤,但确实如此。
就在这天夜里。
我穿着睡衣来到了老师房间,说:
“老师,我饿得要死,到外边去吃点什么可以吗?”
和老师在一起的一个年纪大的工作人员放声大笑。
“樱井什么都没有吃呀。”
她们正准备睡觉,已经穿着睡衣,坐在被子上。
我确实饥肠辘辘。我对菜肴不大挑剔,可是这家旅馆的所谓名菜里放了所有我不喜欢的青菜,所以没吃几口。老师笑着允诺。
时间已过了夜里10点。我在长长的走廊里碎步快走,一到我自己住的房间里,就换上衣服出了旅馆。我怕回来时被关在外边,就悄悄地打开了后面紧急出口的门锁。
今天就是采访这味道极差的名菜。明天乘面包车还要走。我在月光下走着,心想如果一直这样度过旅行生活该多好。假如有盼我回去的家人,倒是浪漫有趣。可我是孤身一人,洒脱不成,强烈的孤独从心中涌出。不过我还是以为这种旅途生活最适宜于我。旅途之夜总是空气新鲜,心情畅快。管它是何处何人,只愿如此度过心绪轻松的生活。可是难办的是我已经明白了雄一的心理……要是可以不回到那条街,那是多么开心啊。
我沿着旅馆栉比鳞次的路走了下去。群山的黑影比夜色更为浓重,巍然俯视着街市。有很多的观光客浴衣外边穿着棉袍,看着很冷。他们醉熏熏地来来往往,大声谈笑。
我不知缘故地兴致盎然。
在星空下,我自己在这陌生的土地上。
我在自己身影上面走过,随着灯光身影时而拉长,时而变短。
我厌恶喧闹的酒馆,避之而行,来到了车站附近。我扫视着礼品店黑暗的玻璃门,发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面食店。店里还亮着灯。从玻璃门往里一瞧,里面只有一排餐桌,客人也只有一位。我放心地开门走了进去。
我想大吃一顿有大分量的东西。
“要一盘牛排盖浇饭。”
我说。
“得先炸牛排,要费些时间,行吗?”
店里的老伯伯说。
我点点头。这是新开张的饭店,白术芳香溢满房子,浑身舒坦安逸。在这种地方吃饭大概很可口。在等待的时候,我发现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个粉红色电话。
我伸手拿起话筒,掏出记着电话号码的纸片给雄一住的旅馆打了电话,此时我的感觉十分自然。
旅馆的一个女人切换电话,传呼雄一的时候,我倏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
自从得知惠理子死去以来,在他身上我一直体味到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酷似打这个电话时的心情。从那以后,雄一即使就在面前,也觉得像是在电话的那一边的世界里、那边的世界比我生存的地方更为湛蓝,宛如海底。
“喂喂?”
雄一接了电话。
“雄一?”
我松了一口气。
“是美影啊?你怎么知道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