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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的话很有意味,”萨申卡一本正经地说。
“不陈旧。”
老头儿又笑起来。
“说话还有陈旧的?戈比才会陈旧呢,从这个人手里塞到另一个人手里,越用越旧,而说出的话就像空气,没有重量,随意飞来飞去……”
……那天晚上,他和萨申卡一起去看一个画展的开幕式:展出了一批十七世纪的绘画作品。这些杰作是工厂主布林涅尔和帕甫洛夫斯基从伊尔库茨克和赤塔的陈列馆里买来的。
总理的弟弟——外交部长尼古拉·狄奥尼西耶维奇·梅尔库洛夫[此人是当时的远东反动政府的头目]前来出席开幕式。他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一幅写生画,不时地啧啧称赞,然后说道:“我们的蹩脚文人们胡诌说,我们是野人,没有文化!你们来欣赏一下吧,这些画是二百年前画的!画得形象极了,每一个细节都画得十分逼真,如果画的是田野,就令人觉得飘溢着麦香,而不是那种抽象的方块勾。”
“是方块J,”萨申卡不由自主地纠正他说。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伊萨耶夫听了她的话,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部长走后,大家吵吵嚷嚷地来到隔壁的大厅里,这里已经为记者们摆好饭菜。
“据说我们的领导人没有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记者大发议论,“梅尔库洛夫算是文化水平最高的!有教养,有学问,是个知识分子!”
施蒂尔里茨想写信告诉她,他至今记得他们在原始森林里的一个小茅屋里度过的那个夜晚,那时她坐在云母小窗旁边,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小窗上的冰花在月光下显得毛绒绒的,屋里舒适而且安静。在那个忐忑不安的悲痛的夜晚,命运赠与他的安宁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
他想告诉她,他常常试着描绘她的面孔,有时用铅笔,有时用水彩颜料。有一次他试着给她画一幅油画,但是第二天他就把画布撕毁了。看来萨莎本身与油画浓艳明快的特色格格不人。油画要求肖像不仅要相似,而且要有必不可少的完整性,然而离别之后,施蒂尔里茨心目中的萨申卡每天都有新的变化。许多年过后,他回忆她十七岁时所说的那句话,还为她那深刻而委婉的思想以及在对话人(不管他是什么人)面前流露的羞怯而尊重的态度感到吃惊。那时她竟对宪兵们说:“我真替你们惭愧,先生们。你们的怀疑是不道德的。”
施蒂尔里茨想在信中告诉她,有一次他在巴黎的一个旧书摊上偶然发现一本已被人翻烂的小书,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渴望着回家,回到时时牵动我愁绪的宽敞的住所里去。我进了屋,要先脱大衣。这时我忽然醒悟过来,街灯照亮了我的脸……”
读完这几行之后,施蒂尔里茨哭了。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流泪是在他首次作为肃反工作者从国外出差归来,他见到了父亲的坟墓。老父亲同普列汉诺夫一起参加革命,一九二一年春天被哥萨克白匪绞死。当墓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悲伤地抽搭着,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害臊。他觉得,他应该把悲痛化作纪念铭刻在自己心中。他父亲是属于人民大众的,然而对爸爸的纪念却只属于他一个人。这是一种特殊的纪念,施蒂尔里茨不愿意也不可能让任何他人去理解它。然而那次在巴黎的旧书摊上,连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哭起来,他在这几行字中间看到了他所渴望的那种情感,但他有生以来还从未体验和经受过这种情感。他从这几行字里面看见了他所清晰地想象到的一切,他对这一切梦寐以求,但却一分钟也没有得到过它。
现在,他怎样才能告诉萨申卡,那年秋天——他准确地记得那个日子和那个时刻:1940年10月17日,他穿过弗里德里希大街,突然看见了萨申卡,他的手顿时变得冰凉;于是他径直向她走过去,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他不应该这么做。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才明白她不是萨申卡,但他依然紧跟着那个女人走去,直到她两度转过身来:先是吃惊,而后是生气。
他怎么告诉她,那时他曾三次请求总部把他调回去,总部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不久战争就爆发了……
现在,短短的几行宇怎能容纳得下从他眼前掠过的一幕幕往事呢?
于是他开始把帕斯杰尔纳克的诗句译成法语,以散文的形式写下来,但他后来明白过来,他不能这样做,因为狡猾的敌人会把这些诗作为这个小伙子的罪证。此时,小伙子正在喝橙汁,一边抽着雪茄烟,他抽烟的风度在他所生活的地方现在很时髦。施蒂尔里茨把这张纸装进口装里(他不由自主地察觉到,在汽车里烧掉它最方便),然后他在刚开始写的那几行字下面补了一句:“我想,这在不远的将来会实现的。”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妻子去年夏天他在克拉科夫同儿子萨沙会面的事。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儿子现在已长大成人,住在布拉格,他常常痛苦地思念她和儿子。他不知该怎样向她倾吐自己的爱情和忧伤,因为她不在他身边,他苦苦地等待着重逢的日子。语言只有在写成圣经或者普希金的诗句时才是最有力的……现在它们是垃圾,仅此而已。施蒂尔里茨在信尾写道:“吻你,爱你。”
“语言怎能表达我的优伤和爱情呢?”他继续想道,“我这些语言已陈旧不堪,像破旧的钱币。她爱我,所以她相信我这些破旧的钱币……”
“我无法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她久久地怀念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深深地爱着身在远方的我,——我能否在信中给她谈这些呢?”
“要知道,”施蒂尔里茨把这几页纸放进口袋里,对小伙子说,“您是对的,不值得让您带着这封信三次经过别国的边界。您是对的,请原谅我占用了您的时间。”
第九节 1945年3月18日16时31分
致帝国中央保安局四处处长、党卫队高级总队长缪勒的信。
布拉格。
机密。
打印两份。
我亲爱的高级总队长:
接到元首关于把每一座城市和每一栋房屋都变成不可攻克的堡垒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命令之后,我重新研究了布拉格的局势。布拉格应该与维也纳一样,成为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多面堡,成为与布尔什维克决战的中心。
为把布拉格变为即将开始的会战的前哨阵地,我已吸收陆军侦察局上校别尔格参加此项工作。据我所知,由于他积极参与审理民族敌人卡纳利斯的案件,您对此人是了解的。他之所以给予我现实的帮助,还因为被我们收买并且受到党卫队总部机关的联队长冯·施蒂尔里茨高度评价的俄国间谍格里珊契科夫同他一道工作。这个格里珊契科夫现在正在十分积极地考察从符拉索夫将军的集团军投降过来的人,并且为我编写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专案材料。
既然这两个人的工作关系到帝国的最高机密,所以我拟请您对别尔格上校和问谍格里珊契科夫做进一步考察。
我还冒昧地请求您抽暇把属于四处工作范畴内的与布拉格枢纽站有关的各种情况通知我,同时我深知。我的职责是不能与您所担负的准备迎接我们最后胜利的伟大工作相提并论的。
希特勒万岁!
您的克吕格尔
缪勒迷惑不解地读完了这封信,怒冲冲地对它做了批示:
送艾斯曼。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认识什么别尔格,更不认识俄国人格里尚契科夫。您组织人检查一下,不要再因为这些琐事来打断我的重要工作。
缪勒
艾斯曼收到这个文件马上读一遍,他读到俄国人格里珊契科夫受到施蒂尔里茨的高度评价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艾斯曼立刻给档案室挂了电话:“请把有关施蒂尔里茨的克拉科夫之行以及他同劣种人接触的全部材料给我准备一下,一个字也不要漏掉……”
第十节 1945年3月 18日 16时33分
“霍里赫”牌小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均匀而有力的突突声。公路旁边的一块蓝白两色路标指示距离柏林二百四十七公里。冰雪消融了。地面上覆盖着赤褐色的橡树叶子。森林中充满清新的淡蓝色的空气。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玛丽卡·洛克的歌曲:
“四月里的十七个瞬间,永远留在你心里。
我相信,我们的四周将永远荡漾着音乐,欢乐的树木将翩翩起舞。
只是那只被急流冲去的海鸥,眼看着要葬身海底,你却无力相救……”
施蒂尔里茨紧急刹住汽车。此刻,公路上没有车辆通行。于是他没有把自己的汽车靠到路边上,却把它抛弃在公路中央。
他走进一片针叶林,在地上坐下来。
在这里,第一批怯生生的嫩绿的小草已经破土而出。施蒂尔里茨小心翼翼地用手在地上抚摸了一会儿。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不停地用两手抚摸着土地。
他知道,同意返回柏林意味着他要去做什么。所以他有权久久地坐在春天寒冷的土地上,用双手抚摸着土地……
1968年写于莫斯科一柏林一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