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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问他说:“窗
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一首诗给你
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变了
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阵。
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那几个俗物,高声的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嗓子唱
着说:“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州骨,未拜长沙太
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五噫几辈出关难。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
弹。”高声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八
一醉醒来,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
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
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
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却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过来了。她问
他说:“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醒了。厕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领你去罢。”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道夹道的时候,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
近有许多歌唱的声音,三弦的声音,大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来。白天
的情节,他都想出来了。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
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
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
那侍女说:“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
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吧。”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
就低声的说:“谢谢!”
他一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
外面冷得非常,这一天大约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
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回,看看远岸的渔灯,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细
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
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
痛骂自己。“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
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的
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
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
都在那里挤我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
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
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
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长的影子,
不觉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
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
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
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上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
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
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呵,我如今再也不能见
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
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他觉得四边的
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
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沉沦》导读
《沉沦》写于1921 年5 月,是郁达夫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它以惊人的取
材、大胆的描写震动了当时的文坛。
小说“描写着一个病态的心理,。。里面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
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郁达夫《沉沦·自序》)。作品主人公“他”
是个留学日本的青年,年轻而博学,酷爱自由,热爱生活。由于是弱国子民,
“他”在日本处处受到歧视,不但一般日本学生疏远他,就连妓女也看不起
“支那人”。祖国的暗弱与身受的心灵创伤,使他形成了忧郁愤世、敏感多
疑、孤独自卑的性格。因而常常孤僻独处,形影相吊,并由此产生了一些变
态的心理和行为。从最初“在被窝里犯的罪恶”,到偷看旅馆主人女儿的洗
澡,到野外偷听男女的幽会,直到怀着“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
在酒馆妓院中毁掉了自己的纯洁和情操。由理想的幻灭走向道德的沦丧。但
在同时,“他”又在良心上自怨自责,虔诚忏悔,这种灵与肉的冲突导致了
他精神的痛苦、性格的变异,促使他走上了绝望自杀的道路。他临死前喊出
了对祖国的期望:“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沉沦》非常注重心理分析。它把主人公在特定环境中产生的多次“性
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借助自我暴露的形式毫不掩饰地坦示给读者,把那
种不甘沉沦而又无力自拔的矛盾痛苦心情曲折委婉地摆在读者面前,使我们
看到人物心灵深处最隐秘的意念情怀。作品真实反映了当时一部分青年的灵
魂的创伤,体现了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和反封建的叛逆精神。作品中主人公
的苦闷具有时代的特征,代表了五四时期知识青年的共同心理。作品中对祖
国的期望不仅是许多留日学生的共同心声,而且还是亿万华夏子孙发自肺腑
的强烈愿望,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艺术感染力。
(崔军)
潘先生在难中
叶绍钧
一
车站里挤满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现出异样的神色。脚夫的两手插在
号衣的口袋里,睡着一般地站着;他们知道可以得到特别收入的时间离得还
远,也犯不着老早放出精神来。空气沉闷得很,人们略微感到呼吸的受压迫,
大概快要下雨了。电灯亮了一歇了,仿佛比平时昏黄一点,望去好像一切的
人物都在雾里梦里。
揭示处的黑漆版上标明西来的快车须迟到四点钟。这个报告在几点钟以
前早就教人家看熟了,现在便同风化了的戏单一样,没有一个人再望他一眼。
像这种报告,在这一个礼拜里,几乎每天每趟的行车都有:大家也习以为当
然了。
不知几多人心系着的来车居然到了,闷闷的一个车站就一变而为扰扰的
境界。来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脚夫的小小发财,我们且都不提。
单讲一位从让里来的潘先生。他当火车没有驶进站场之先,早已调排得十分
周妥:他领头,右手提着个黑漆皮包,左手牵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的孩子
牵着他的哥哥(今年九岁);哥哥又牵着他的母亲潘师母。潘先生说人多照
顾不齐,这么牵着,首尾一气,犹如一条蛇,什么地方都好钻了。他又屡次
叮嘱,教大家握得紧紧,切勿放手;尚恐大家万一忘了,又屡次摇荡他的左
手,意思是教把这警告打电报似地一站站递过去。
首尾一气诚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全乎没有弊病。火车将停时,所有的客
人和东西都要涌向车门,潘先生一家的那条蛇就有点“尾大不掉”了。他用
黑漆皮包做前锋,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进展到距车门只两个窗洞的地位。
但是他的七岁的孩子还在距车门四个窗洞的地方,被挤在好些客人和坐椅的
中间,一动不能动;两臂一前一后,伸得很长,前后的牵引力都很大,似乎
快要把臂膀拉了去的样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臂膀!我的臂膀!”
一些客人听见了带哭的喊声,方才知道腰下挤着个孩子;留心一看,见
他们四个人一串,手联手牵着。一个客人呵斥道:“赶快放手;要不然,把
孩子拉做两半了!”
“怎么弄的,孩子不抱在手里!”又一个客人用鄙夷的声气自语,一方
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进的机会。
“不,”潘先生心想他们的话不对的,牵着自有牵着的妙用;再一转念,
妙用岂是人人能够了解的,向他们辩白,也不过徒劳唇舌,不如省些精神吧:
就把以下的话咽了下去。而七岁的孩子还是“臂膀!臂膀!”喊着,潘先生
前进后退都没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约,先放了手,随即惊惶地发命令道:“你
们看着我!你们看着我!”
车轮一顿,在轨道上站定了;车门里弹出去似地跳下了许多人。潘先生
觉得前头松动了些;但是后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脚作不得一点主,只得
向前推移;要回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