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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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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我扭扭头,避开了那道光芒。我看清楚了,伊娃的无名指上真他妈套着一枚黄金戒指呢,戒指上千真万确嵌着一颗钻石,只有针尖那么大。我拧住她的无名指,拧得她的脸都变歪了。我说,你们都喊我疯子,世界上哪有比我更正常的疯子!你做什么秀呢?
  伊娃却不生气,她把手使劲抖了抖,变歪的脸慢慢回到了正常。她说,我没有做秀啊,真的,我为什么要做秀呢,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我也笑起来,她戴戒指碍了我什么事呢。我说,你爱戴不戴,不就想炫耀你又有了个男孩嘛。
  伊娃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说,风子,我从前是高看你了。戒指,你想说的是订婚或者结婚的戒指吧,非得男人给我们买吗,自己给自己买行不行?伊娃脸上的冷笑缓和下来,成了悲天悯人的笑,她说,风子,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我说,伊娃,你总是比我们高深,就像涨了水的河,我哪能明白呢。
  伊娃在我的脸颊上做得很心疼的样子,又轻轻拍打了几下。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一个亲戚,就是你们说的俄国老毛子,在海参崴发了财,要接我去圣彼得堡做手术。
  手术,我没有反应过来,我说,做什么手术?
  瘸腿啊,伊娃大大方方地把提了提裤脚,当然是象征性的,我并没有看到她神奇的瘸腿。她说,如果手术成功,我就能跑能跳能登山了,我就满世界去好好玩。你看,你们这些能好好玩的人,却成天满腹心事,悲悲切切的。她说完,指头弯成一个钩,在我的鼻子上很亲热地刮了一下。
  我有些发懵,定定地望着她阴影很强的鹰钩大鼻子,好象这时候我才看出来,它和关于它的传说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手术失败了呢?
  她说,失败了,哦,失败,他们是说过失败的事情。据说要是割错了某一条神经,我就会成为瞎子。不过,瞎子也没有什么啊,我不是写过这就是我的理想吗?谁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不对,那时候,我想看却看不见,你想飞却不能飞,我们是平手。
  我怔怔地看着伊娃,说不出话来。
  伊娃递给我一个砖头厚的东西,用黄色的绸缎缠着,像一盒夹心的巧克力。她说,送给你看着玩,我的《地下室手记》。我晓得你们早就想看了,是不是?
  我说,是的。
  伊娃笑笑,她说,想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上边有我的号码。
  打到圣彼得堡吗,我说,就打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有什么呢,伊娃说,电话线又不怕冷,也不怕热。
  我的泪水噗噗地掉下来,溅在黄色的绸缎上,立刻就化开了,像子弹穿过玻璃留下来的惊纹。
  伊娃,就是被我们几乎忘记了本名的瘸腿才女梁晨,她最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她说,眼泪可是好东西,好东西给自己攒着吧。
  晚上,我在台灯下解开绸缎,绸缎的黄色和灯光的黄色沆瀣一气,把我的心都印得蜡黄了,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黄。绸缎里边是硬壳的笔记本,翻开笔记本,里边却什么也没有。所有的纸芯都被快刀切豆腐似地整整齐齐切走了。封三上留着电话号码,一长串阿拉伯数字是用大头的泡沫笔写的,又粗又黑,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像这位瘸腿的家伙在狡黠地笑。
  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在一个情绪低落的晚上曾经按这个号码拨了几次,几次都传来一个
  毫无表情的声音,像机器人张着假嘴在自言自语: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伊娃,伊娃,你开什么玩笑呢?

  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

  家长座谈会订在下午二点半召开,午饭以后朱朱就带了几个班委在教室里瞎忙,挂横幅,做清洁,给每个座位上摆放成绩册。他们还造了表,准备预收下学期的学杂费。学杂费存放在银行里,能够生虱子似地,为蒋校长生出一笔利息来。朱朱手里还握了一大摞单子,上边印着些奇奇怪怪的字迹,说是要有针对性地发给某些家长。伊娃就说过,宋小豆是天生的恐怖主义者,可惜她不能投身中东或者南美,她当不了红色恐怖分子,就只好在高二·一班制造恐怖气氛。而可怜的朱朱,她的样子也活像是一个大人物,除了那一摞单子,她手里还
  夹着粉红色的粉笔,不时用夹了粉笔的指头用撩一撩刘海。绿森森的泡桐树都把枝桠伸到窗台上了,阳光落在肥厚的叶子上,再淌进教室来,又映在朱朱的俏脸上,显得特别的凉爽。
  朱朱看见到我忽然闯进教室,喉咙里小小地呻吟了一下,脸上现出怪怪的表情来。
  朱朱就像有好多年都没有见过我了,脸上全是惊讶、犹豫、询问……最后她走到我的跟前,她说,风子,你是来看看我的吗?朱朱的鼻尖和眼圈都沾着些粉红色的粉笔灰,这使她的眼睛也显得红了一点点,她说,你不跟包京生跑了?
  我学着伊娃那样,食指弯成一个钩,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我说, 我跟谁跑呢,我跟你跑。我来看看朱朱,也是来看看班长。我爸爸来不了,我就来了。我帮你做事,你帮我搪塞宋小豆,好不好?
  朱朱缓了一口气,她说,原来是这样。你爸爸要指挥军事演习是不是?他这个将军要永远当下去呢,还是就当到今天为止?
  你什么意思呢,我做出生气的样子,但我心里有些发虚。我说,你以为我在撒谎吗?
  朱朱完全回到了原来的朱朱,她莞尔一笑,撒谎不撒谎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去找一张抹桌布,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抹一遍吧。
  我很有耐心地做着朱朱交给我的任务。我换了七捅水,抹完了三十张课桌、一张讲台和三十根长椅子。油漆剥落的木器在细致地擦拭后现出了木质的颜色,陈旧但是在发出暖融融的光芒。我的手被冷水泡得红通通的,水浸到骨头缝里就像北风穿过了我的身子,反而变得烧乎乎了。现在只要有什么事情让我干,我都能干得非常好。最后我把抹桌布里的水拧得一滴不剩了,啪啪地抖了几下,晾在门后边的一根铁丝上。 朱朱正在黑板上用中英文书写“欢迎您来到泡中”, 听到了啪啪的声音,但她连头都没有回,就吩咐我去花圃里抱一盆花回来。蒋校长为了让家长会开得有气氛,特别要求美化教室,并在讲台上摆放盆栽的鲜花。
  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在泡中读了四五年的书,我只晓得花圃在校长小楼的后边,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有一回伊娃在《大印象》中写过,花圃曾经在半夜闹鬼,有一个女鬼像一张白纸上上下下飘,还咿咿呀呀哭,蒋校长叫骂了几声也没管用,后来他放了一炮,也许是一个鞭炮吧,四周才平静下来了。第二天早晨,巡逻的灰狗子发现,花圃的篱笆上真的贴着一张白纸,就跟布告一样在宣读着什么,可惜上边没有一个字。没有人把伊娃的把戏当一回事,只有可怜的陶陶呆头呆脑问过她,到底是真还是假?伊娃用挑衅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她说,是魔幻现实主义,谁管他真真假假。
  那时候,陶陶还没像刀子一样扎穿过伊娃的心。
  走到花圃的篱笆前,我的眼前浮现出伊娃在河边最后给我招手的样子,她的笑是心中有底的,你知道吗,她大概是在说,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走了。是啊,伊娃把所有的秘密都带了。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篱笆墙,篱笆墙上覆满了墨绿的壁虎,别说一张白纸,就连一根竹竿都看不见了。壁虎覆盖了篱笆还覆盖了校长楼,这使它们融为一体,一个从另一个中间伸展开来,有了起伏,有了面积。我回头望望小楼和小楼上的窗口,窗口就像是掩埋在浓眉下的蒋校长的眼睛。
  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在端走花盆了,还有好多同学在陆续地赶来。我也顺着他们朝里走。但是有个女人把我叫住了,她说,喂,你停一下。起初我没想到是在叫我,还走着,地上很湿润,花圃在散发出很呛人的草青味。但是那个声音提高了嗓门,她说,就是叫你呢,你这个女生!
  我侧过脸来,才看清是任主任站在篱笆门的边上。从前任主任留给我的记忆是站在座位边严厉地俯视我,而现在是我在俯视着她,我发现我其实要比她高多了,甚至她宽阔的下巴也是那么干巴和无聊。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就那么猛然地长高了,看到自己已经在俯视任主任了,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和不安。我把头埋了埋,让自己的背显得有些驼,我说,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吗?
  任主任笑了笑,你学乖了,任主任说,你学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我现在有些喜欢你了,知道吗,我是记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说,任主任记我什么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声,她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讨人喜欢呢,我没有看错。如果你不是何凤的的话,——哦,我现在想起你的名字来了——如果你不是何凤的话,你已经被开除了,还留在学校察看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我看着任主任,她正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阳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头发上,就像戴了一只亮铮铮的贝雷帽。我说,谢谢任主任,你给我留了一条出路。那,包京生怎么办呢?
  任主任还是笑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不留板寸的呢?我还以为你真成熟了呢,才晓得你头发长了,见识就短了。包京生在校的时候,校规管他,离校以后,就是法律管他。任主任伸出手来,在午后的阳光中划了一个圈,把进进出出搬运花盆的学生,把可怜的我,还有小楼和阴影,都划了进去,她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孤零零的。知道吗,啊?
  噢,现在你算服气了吧,泡中就是泡中,泡中的领导都是有那么一套呢,硬得起来,也软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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