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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能洗出一双白手和两只嫩脚。手脚在热水里泡久了呢,油性很大的煤尘有可能会浸到肉皮里去,再想洗干净就难了。宋长玉的皮肤比较白,他用分段洗澡法把手脚洗干净后,就显得黑白分明,手上像戴了一双白手套,脚上像穿了一双白袜子。
下一步,宋长玉开始洗鼻孔、鼻窝、耳郭、耳后、眼睑等容易藏污纳垢的重点部位。别的部位还好洗一些,最难洗的是眼睑。拿鼻孔来说,虽说有两个黑洞,虽说不能把鼻孔翻过来清洗,但他用小拇指探内进鼻孔里挖一挖,把吸附在鼻孔内壁的黏煤挖出来,再用小拇指顶着带有肥皂水的毛巾,沿鼻孔里侧周围像擦酒盅似地擦一擦,鼻孔里一般来说就不再存煤了。眼睑的难洗之处,在于它本身就很娇气,又离宝贵的眼珠子太近,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若洗轻了,藏于睫毛根部的黑煤油儿就洗不去。洗重了呢,有可能伤及眼睛。若闭着眼睛洗,等于把睫毛根部也封闭起来了,根本洗不到。睁着眼睛洗呢,肥皂水刺激得人的眼泪啦啦流,谁受得了!常见一些年轻矿工从澡塘里出来,眼睛红肿着,眼睑处几乎出了血,但眼圈还是黑的。一些下井多年的老矿工,眼圈也常常是黑的,不好洗,就不洗,他们干脆把洗眼睑放弃了。宋长玉的体会,洗眼睑既要有技术,又要有耐心。他的做法是,左手把眼睑扒着,扒得半睁半闭,右手用湿毛巾轻轻擦,一只眼睛来回擦上两遍,眼圈上的黑煤油儿转移到毛巾上,眼圈就不黑了。
《红煤》第一部分洗澡(3)
轮到洗头发的程序时,宋长玉不用肥皂了,改用洗头膏。当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矿上发给矿工的劳保用品是每人每月一条毛巾,两块肥皂,矿工洗衣洗头都是用肥皂,很少有人用洗头膏。洗头膏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着,是粉红色。宋长玉把塑料袋剪开一角,挤牙膏似地挤出一点,在手心化开,双手往头上搓。洗头膏在头上搓出的泡沫比较多,宋长玉头上像是开了一朵白花。“白花”在澡塘里散发出阵阵香气。宋长玉第一次用洗头膏洗头发时,池子里的矿工都朝宋长玉头上看着,不知宋长玉往头上涂了什么东西。宋长玉的师傅杨新声代表大家,问宋长玉洗头用的是什么。宋长玉说是洗头膏。杨新声问他为什么不用肥皂。他说肥皂碱性大,太烧头发。宋长玉的回答让光着身子的矿工们乱撇嘴,有人小声说:“鸡巴毛,又不是娘们儿,要那么好的头发干什么!”宋长玉不这么看,头发又不是女人的专利,难道男人就不需要爱护头发吗!宋长玉洗头发时之所以起的泡沫多,不只是因为用了洗头膏,还有一个原因,他的胶壳帽不是直接扣在头发上,而是在安全帽下面还戴了一层布帽。布帽是一顶从老家带来的军帽,他把军帽的帽檐扯去了,只用帽兜儿罩住头发,这样,煤尘就不会钻到头发棵子里去了,洗起来就省事得多,只洗一遍就干净了。
在热水池里全身上下洗干净后,按说宋长玉可以回到更衣室换上干净衣服了,可他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没有完成,还要到凉水池边,把毛巾放进凉水里漂一漂,用毛巾把全身再擦一遍。全澡塘一共六池水,两池剩水,两池热水,两池凉水。矿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每个班矿上只供应两池热水。热水是用热气管子打热的。到一定时间,看管澡塘的工人把热气阀门打开,管道里咕咕咚咚一阵乱响,很隆重似地,热气就从水池底部一角打进凉水池里去了。热气催得池水翻涌着,像一下子放进许多条鲤鱼。水刚温乎一点,那些提前升井的矿工急不可耐,就纷纷下进水池里去了。他们称新水为处女水,谁都愿意在处女水里扑腾一气。随着水温不断升高,他们的感觉像是达到了某种高潮,喊着“我操,我操”,兴奋得乱搅水。有人嚷着行了,让澡塘工停止打气。澡塘工是一位老矿工,额角有一块明显的蓝色煤瘢。他走到池边,以手指作温度计试试水温,没有说话,也没有关进气阀门。直到一些矿工受烫不过,纷纷从水里逃出来,像一群光屁股猴子一样只蹲在池沿用手捞水,并把澡塘工喊成老家伙,问老家伙是不是想煮人肉吃,澡塘工才手持扳手,不紧不慢踱过去把阀门关闭了。其实刚打的热水也不是什么处女水,还是凉水时就有人进去涮过了。澡塘用水都是从几百米深的矿井深部抽上来的,冰凉冰凉,几近零度。如果刚放进池子里的凉水算处女水的话,“处女”还处在冰凉期就被不怕冰凉的人使用过了。宋长玉也是不怕水凉的一个。他倒不在意水是否具有处女的性质,凉水毕竟清一些,干净一些。
宋长玉洗澡洗得细致,所用的时间就多一些。这天他正用凉水擦身,杨新声已到更衣室去了。杨新声临出澡塘时跟宋长玉打了招呼:“小宋,我在外面等你。”生产区离生活区有三四里路,杨新声有一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每天下班往生活区走,他们师徒都同骑一辆自行车。
宋长玉觉得每天都让杨师傅等他不太好,让杨师傅先走吧,不用等他了。
两池子剩水还没放掉,有人在利用剩水洗工作服。矿工的工作服都是用所谓劳动布制成的,加上上面沾了不少煤和泥,又厚又硬又重,像铁叶子一样,非常难洗。他们洗工作服的办法,就是往池子里蘸蘸水,抓住衣领子往池沿上摔,一下一下,摔得啪啪的。剩水迅速变质,恶化,稠嘟嘟的,上面像漂浮着一层黄油。这样的水有着混合型的浓重臭味,难闻之极。倘没人在池子里洗工作服,臭味的散布还是有限的。而蘸满臭味的工作服如大鸟扇动的翅膀,啪啪的响声到哪里,臭味就随之飞翔到哪里。不一会儿,整个澡塘的空气质量就相当好了,好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宋长玉这才结束洗澡,到更衣室去了。身上洗干净了,如果再沾染一身臭味,就划不来了。还有一个原因,使宋长玉不愿意在凉水池外耽搁太久,这就是他身上太白了,白得隐隐可见脖子里和腿上的蓝筋。有工友跟他开玩笑,说他长得怎么跟女人一样。这样的皮肤让宋长玉多多少少有些惭愧。
杨新声没有走,扶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宋长玉。生活区在生产区北面,南低北高,通向北面的一条柏油路一路上坡。两人合骑杨师傅的自行车,宋长玉就不能让杨师傅再出力,由他带着杨师傅往上骑。路两边都是农村的麦地,麦苗已经起身,在阵阵春风里荡漾开去。麦地远处的农舍边,有一株桃树的花朵尚未开尽,可见一团模糊的白晕。骑到一个坡陡处,杨师傅和往常一样要跳下来,帮助宋长玉推一把。这天宋长玉没让杨师傅下车,他塌下腰,左拐一下,右拐一下,骑了一个之字,就冲上去了。
《红煤》第一部分写信(1)
一间宿舍放四张床,住四个人,每人把一个角。宿舍里除了杨师傅和宋长玉,还住着孔令安和孟东辉。在外人看来,这四人同属一个阶级,即工人阶级。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大阶级里还套着小阶级,同宿舍的四个人还分为两个阶级。杨新声和孔令安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和孟东辉为农民轮换工。虽然后面都带一个工字,可工字前面的规定词和限制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国家,正式;另一个是农民,轮换,也就是非国家,非正式。国家正式工优越之处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可以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退休之后仍可以拿退休工资。而农民轮换工呢,他们的主要名义还是农民,而不是工人。他们到煤矿挖煤是临时性的。煤矿招他们来,先与他们签一纸合同,第一个合同期为五年。如果他们干得好,合同期可以续签五年,加起来一共是十年。十年是合同用工的最长期限,一般来说,干够十年,合同就解除了,农民轮换工就可以走人。由于采煤劳动繁重,和井下自然条件恶劣,危险,国家正式工干过一段时间就不好好干了。有的受了伤,有的得了矽肺病,确实有情可原。但一些身体好好的人,也说头疼脚疼,筋疼蛋疼,千方百计开病假,泡病号。煤矿有一些夫妻都是在矿上工作的双职工,他们生的子女被称为矿工子女。那些子女当中,女孩子还愿意在矿上谋一份工作干,因为她们不必下井。男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要么跳出煤矿,到别的行业去干。跳不出去的,他们宁可在家闲着给狗挠蛋,也不愿下井。如果再像过去一样,到农村招进大批国家正式工,势必造成恶性循环,使煤矿的工资包袱越背越重。在改革用工制度的呼声中,上面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只招收农民轮换工,让青年农民轮流到矿上挖煤,五年轮换一批。反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多的是,他们正愁没地方去挣钱,给他们提供一个挣钱的舞台,他们不挤破脑袋争着上台才怪。农民轮换工和国家正式工的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在于,农民轮换工不往矿上迁户口,不改变原来的户籍关系,干满五年或十年,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也就是说,矿方利用的是农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几节甜呢,不过是中间的三五节。一个人的最好年华也是一样,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矿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几节吃掉,就变成渣子吐出来。当然,当农民轮换工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在干满十年的所有农民轮换工中,矿上有权把其中百分之五的优秀人才转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牢牢记住了这个百分之五,如光芒般照耀他的也是这个百分比。一百个只能转五个,被挑中的概率是很低,如果没有权利机构的背景和过硬的关系,恐怕再优秀的人才干得再好也没用。如果干得不好,就更没希望。宋长玉打定的主意是双管齐下,既要好好干,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要赶紧拉关系。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摆放位置上也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