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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留意《观察》周刊时,就是因为印在《观察》封面下方的“撰稿人”中
几乎都是教授,再看他们的言论,无论左右还是中间,都极有个性,都有一
股“士”气。当时我就想,在那个时代生活的知识分子,就其精神状态而言,
可能是一个高峰,从此以后,极少有知识分子再能像他们那样生活,那样敢
说话,敢主持公道。当《观察》研究做完以后,我选择了西南联大,我想进
一步了解那一批大学教授的精神状态,我想从故纸堆中重温他们州日梦。
对于大学教授,我一直认为他们是知识分子群体中的最主要力量。做
为文化的承载者,他们不仅具有专业知识,同时在精神品格和文化传统方面,
都是民族的楷模,很难想象,在一个大学教授普遍丧失了为社会正义鼓与呼
的环境里,人们的精神状态会是怎样一回事。道理其实极简单,如果在一个
社会里,大学教授不能主持公道,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依靠呢!靠官员、商人、
工人、农民来主持公道吗!显然不可能。
今日的大学教授和普通人一样,也被固定在单位里,一切都依赖单位,
所以他们的精神状态不佳,也不能全怪他们,这是时代的普遍精神。我研究
西南联大的教授时,最留意大学教授的自由流动问题,我觉得这是使旧日大
学教授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始终保持最佳的一个基本前提。
所谓自由流动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我把它理解成大学教授的主动
选择。它包括:一迁徒的自由(在国内外自由选择居住地的权利),二择业
的自由(在国内外自由选择职业的权利);这两种选择完全以个人意志为转
移,不受任何限制。从历史资料看,大学教授的这两种权利,在过去是得到
实现的。我统计过北大、清华、南开、北师大1949 年前100 位教授的自由
流动情况,他们当中自由流动三次为一般规律,多的有流动四五次的,而流
动的时间一般在三四年之间。最终落脚在一个自已比较理想的大学内。
自由流动只是大学教授的一个普通权利,这种权利并非大学教授所独
有。所以强调这种权利对大学教授的重要性,是因为他们在谋生之外,有天
然的关怀社会的责任,要主持公道,要批评政府,要通过写文章办报纸来伸
张正义,这些特征决定了教授是一个主体性极强的群体,也同时决定了他们
的生存环境相对有多变性,他们比其他阶层要难于在一个固定的环境中长期
呆下去,这时如果没有自由流动的权利,对教授来说,实在太痛苦了。你想,
当一个教授本来不满足于自己的工作环境,又厌恶自己的顶头上司,可他又
无法摆脱这样的环境,那么他们的才华只会日益枯萎。大学教授是个性极强
的群体,他们不是为混一碗饭吃就可以任意在一个单位中呆下去的,这时候
自由流动就成为他们最重要的生存方式。他们作为有教养的人,常常不会在
矛盾激化的情况下才离开,而是稍感不适,即主动选择。1926 年,鲁迅辞
去厦门大学的教职而改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长,可第二年3 月,中
大文学院院长傅斯年聘请顾颉刚来中大,而顾与鲁有积怨,所以鲁迅很快就
离开了,以鲁迅的性格,如果没有自由流动的权利,既应了中大的教职,又
不能随意离开,那他非气死不可。但因为有这个权利,各人都可做主动选择,
鲁迅不走,顾颉刚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会走的,合则聚,不合则散,自由
流动最符合人性的活动规律。当年的大学教授终身只服务于一所大学时情况
很少。
自由流动是大学教授的命根子。它的实现依赖于整个社会的运行机制。
还有一个教授的经济地位,就经济地位而言,今日的教授绝不可和旧日的教
授同日而语。我说一个梅贻琦执掌清华后的例子。梅贻琦掌管清华后规定:
教授的收入为300 至400 元,最高可达500 元,同时每位教授还可以有一幢
新住宅;讲师的工资为120 至200 元;助教为80 至140 元;一般职员30 至
100 元;工人9 至25 元。我们可以发现各个级别之间的差距,教授的收入
是一般工人的20 倍。从管理学的角度看,这种差距是有道理的,就如一个
家庭,主妇的收入不超过保姆的10 倍以上,她很难管理好这个保姆。想到
今日的教授,想到他们的经济地位,再想他们的精神状态,也自有他们的苦
楚。
有钱,有自由流动的便利,也就有了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张东荪当
年在上海光华大学做教授的时候,当时有一个惯例,每次校务会议开会时,
主席都要恭读总理遗嘱,张东荪听了就说:“下次再读遗嘱,我就不来了。”
遂夺门而去,这在当时是何等犯忌的事。西南联大时,国民党为了拉拢教授,
要求负有一定行政职务的教授都入党,当时任法商学院院长的陈序经听了就
说:“扯淡,我就不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抗战期间,张奚若曾做过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他在参政会上多次对
国民党的腐败和独裁提出尖锐的批评,有一次担任会议主席的蒋介石听得不
高兴,打断了张先生的话。
张盛怒之下拂袖离开会场,返回昆明。下次参政会开会时,张先生收
到邀请信和路费后立即给参政会秘书处回电:“无政可参,路费退回。”1946
年初,在旧政协开会前夕,张奚若应联大学生会的邀请做过一次演讲,开讲
之前,他就说:“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
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旧日的大学教授就是这样说话,
说有性格的话,可以想见他们的社会地位,也可以想见他们的精神状态。后
来这些旧社会过来的大学教授都不太爱说话了,新一代的教授也再难有显示
个性的时候。过去的大学教授凡遇不合理的规定,都要说话,都要在报纸上
写文章或者连署宣言,批评不合理的规定。1942 年5 月17 日《大公报》“星
期论文”联名发表了西南联大伍启元、李树青、沈来秋、林良桐、张德昌、
费孝通、杨西孟、鲍觉民、戴世光的文章《我们对当前物价问题的意见》。
他们作为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所以联名对物价问题发表意见,是因为当时“由
于物价的剧烈变动,整个后方的社会经济都作畸形发展,其影响所及,甚至
道德人心也有败坏的趋势”。他们认为:“此项关系重大的问题,若不及时彻
底解决,待其影响已成,恶象环生,将来纵有更大的决心与加倍的努力,亦
将失之过晚,追悔无及。”还是这批教授,在40 年代中期以后,经常联名发
表这类文章,畅谈自己对各种社会经济问题的看法。
说到过去的教授,我们年轻的一辈真有说不出的感慨,今人不见古时
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都是教授,前后却大不相同。我曾和作家钟道新说,
过去的教授是手工生产的,少,也就值钱,今日的教授是机器生产的,多,
也就贬值了。你想,一个社会无论什么人都敢以教授自居,那自然什么人也
就敢随意嘲弄教授了。这当然还是就教授的数量而言,就学术水平而言,今
日的教授更应当感到面红耳赤心有愧才对。今日的教授已不再是学衔、学问
的标志,而是工资的一个级别,一个分配住房的资格,再加上一个享受公费
医疗的待遇而已。
过去的教授也不光是敢说话,还有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其道德水准也
让人肃然起敬。
1941 年,国难当头,国家经济异常困难,当时教育部规定凡担任行政
工作的教授每人发给一笔“特别办公费”,但西南联大的各院负责人不愿因
此而引起广大教授的不满,联名上书校方指出:“抗战以来,从事教育者无
不艰苦备尝。。十儒九丐,薪水尤低于舆台,。。故虽啼饥呼寒,而不致因
不均而滋怨。”表示拒绝领受这项特别“补助”。想到今日的有些教授为了一
百块政府津贴,撕破面皮,打得不可开交,真让人感慨不已啊。。
遥想教授当年
1994 年春天,我往上海徐家汇藏书楼,看三四十年代的旧期刊。一日
与时在《文汇读书周报》做编辑的陆灏兄闲聊,我说做完《观察》研究这个
题目后,想搞西南联大研究。陆灏兄说,前几年他就有一个想法,想找几个
朋友就无锡国专、清华国学研究院、林家(徽因)客厅和西南联大,各写一
本,从中大致可以见出中国知识分子的风貌。陆灏兄的话给我印象极深。《观
察》研究脱手后,我即开始收集有关西南联大的资料,也访问了一些当年的
学生。当我试图进入这个研究领域时,我先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使西南联大
至今充满魅力。关于联大的风格,联大的学风,我们已有许多抽象的概括,
但那些概括好像总欠点什么。我读的资料越多,访问的人越多,越感觉联大
精神是难以概述的。有时觉得还是当年在联大读过书的那些人的描述更让人
神往。无锡国专、清华国学研究院、林家客厅和西南联大,虽然各自独立,
但相互之间又有联系,在这四个场所活动的人彼此有联系,而这四个地方在
精神上是相同的。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使今日年轻一辈的读书人,一提
到这些地方无不肃然起敬。余英时先生曾说过,中国的学术规范在抗战前已
经形成,后来中断了,再也没有恢复起来,年轻学人的向后看,恐怕与眼下
的现实是相关的。旧日的风采只能从老一代学人的回忆中体味,那是一种早
已逝去的时光,经历过的人尚能回忆,而我们只能在老人的怀旧中叹息了。
《学术集林》卷一中有姜亮夫先生回忆清华国学研究院的长文。他是
这样说的:“在清华这个环境当中,你要讲不正当的话,找一个人讲肮脏话
是不可能的。先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