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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着,挥手告别。这份情感就这样消失在漫无际涯的远处。
那天晚上,我看录像带时,雄一开门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箱子。
“你回来了!”
“我买了电子打字机!”
雄一兴致勃勃地说。我最近才发现,这家人有着病态的购物癖。所购之物都是大件,主要是电子产品。
“好哇。”
我说。
“有什么想打的东西?”
“呃——”我正想打歌词。
“对了,给你打通知搬迁的明信片。”
雄一说。
“什么,明信片?”
“在大城市里,难道你打算没有住处,没有电话地活下去?”
“可是下次搬家时,还得通知,怪麻烦的。”
我说。
“哎——”
他好不失望。于是我又转口相求:
“那就拜托了。”
可是刚才的话题又闪入我的脑海。
“不过这不合适吧?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我问他。
“麻烦什么?”
他完全不解地愣住了。
假如我是他的恋人,也会狠狠打他一顿。这一瞬间,我完全将自己的处境置于一边,对他产生反感。我搞不清楚他这个人,似乎一切都毫不在意。
“本人此次迁居如下地址,在此恭候信函电话:
东京都XX区XX3—21—1
XX公寓1002号
XXX…XXXX
樱井美影”
雄一打了这张明信片,我一气复印了一大堆(正如所料他家备有复印机),填上了收信人的名字地址。
雄一也帮我填明信片。他今天很空闲。他很厌恶空闲,这是才发现的。静而透明的时间,与笔尖的声音一起一滴一滴地坠落。
外面热风如同春天飓风一般呼呼地刮着,使得夜色也在摇摇晃晃。我怀着平静的心情写着朋友的名字。我无意之中从名单上划掉了宗太郎的名字。风刮得很猛,似乎可以听到树木与电线摇颤的声音。我闭着双眼,胳膊肘支在折叠小桌上。想像着那听不到风声的街市。我不明白这房间里为什么有这种小桌子。一定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她,买了这张桌子。今夜她还是去了酒吧。
“不要睡呀。”
雄一说。
“我没睡。”我说。“这搬家明信片,写起来很开心。”
“嘿,我也是。”雄一说。“迁居明信片啦,旅途发出的明信片啦,我都喜欢得不行。”
“不过,”我还是毅然又提出那个问题:“这明信片会引起风波吧?你不是在学生食堂被女孩子打了吗?”
“刚才说的就是这件事呀。”
他苦笑一声。他坦直磊落的笑容使我不由一震。
“所以呢,你可以实话实讲。我只是呆在这儿就行。”
“别傻了。”他说。“喏,这是明信片游戏不成?”
“什么?明信片游戏?”
“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由此又跑了话题。太不自然了,连反应迟钝的我都明白过来。定睛看一眼他的眼睛,我猛然醒悟。
他也陷入极度悲伤之中。
宗太郎刚才也说过,田边的恋人虽然与田边相处一年之久,但丝毫也不了解田边,因此对他已经厌恶。她说田边只把女孩子当成钢笔一样的东西来喜欢的。
我没有爱上田边,所以完全理解。对他而言,钢笔和女友,质量与分量全然不同。世上也许有对钢笔爱得要死的人。然而这恰恰就是最可悲之处。只要没有落入情爱之中,就能够明白这一点。
“没有办法。”雄一注意到我的沉默,低头说道。“根本不是你的原因。”
“……谢谢。”
我不由自主地道谢。
“没什么。”
他笑了笑。
今夜,我才了解了他,我觉得。在同一房间里住了近一个月,第一次触及他的内心。这样看来,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会喜欢上他,我这么想。一旦爱上了,我会主动出击,紧追不舍,这是我的恋爱方式。不过也许会像云层中闪出的星星一样,随着今天这样的谈话,会逐渐爱上他。
可是,我一边摆弄着手,一边思忖:我得离开这里。
因为我在这里,他们两人才分手的,这不是很清楚吗?我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大毅力,是否现在马上能够回到单身生活中去。尽管如此,还是要离开这里,当真要尽快离开。我的手还在写着明信片,我想这彼此矛盾。
我必须离开。
这时,咔地响了一声,惠理子抱着一个大纸袋走了进来,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酒吧?”
雄一回过头来问。
“过会儿就去,听着,我买了榨汁机。”惠理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说。又买了,我想。
“我来把它放下,你们可以先用用。”
“打个电话过来,我去取就行了嘛。”
雄一用剪子剪着绳子说。
“不必了,这点事。”
雄一几下就打开包装,取出一台漂亮的榨汁机,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制成果汁。
“我要喝鲜果汁,让皮肤白白嫩嫩的。”
惠理子喜滋滋、乐呵呵地说。
“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不行了。”
雄一看着说明书说。
眼前这两个人是母子之间极其平淡普通的交谈,我听着头晕脑胀。这就像是《魔女夫人》。在这极为不健康的情境之中,却有着如此明净的气氛。
“啊呀,美影在写迁居通知?”惠理子看着我的手。“刚好哇,祝贺乔迁之喜。”
接着惠理子又递过来一个包着几层纸的东西,打开一看是画着香蕉图案的精美玻璃杯。
“用这个喝果汁。”
惠理子说。
“用它喝香蕉汁,会很雅气的。”
雄一认真地说。
“哇,真高兴。”
我感动得几乎哭泣着说。
我离开这里时,要带着这玻璃杯;离开之后,也要常来这里,给你们做粥吃。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那么想。
珍贵无比的玻璃杯。
第二天是正式搬离原住所的日子。东西全都清理好了。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午后晴空万里,无风无云,娇媚的金色阳光射进空空荡荡的房间,这里曾是我的故乡。
为了对拖延搬迁表示歉意,我拜访了房东老伯。
从小我经常出入这间管理室,喝着老伯泡好的茶,与他神聊。我痛切地感到,老伯也老啦。难怪老婆婆会离开人世了。
祖母常坐在小椅子上喝茶;此刻我和祖母一样,也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喝茶,聊着天气、这一带的治安,这实在不可思议。
令人费解。
——不久之前的一切,不知为何从我面前匆匆而过,势不可挡。只留下孤零零的我,去竭力对付自己的萎靡不振。
我根本不愿承认,疾驰而去的不是我,绝对不是。可是这一切使我从心底深处悲哀。阳光泻进已经整理干净的我的房间里,散发出过去久居之家的气息。
厨房的窗子,朋友的笑颜,从宗太郎侧脸可以望见的大学校园里的嫩绿,深夜打电话时从另一边传来的祖母的声音,严寒清晨的热棉被,响彻走廊的祖母拖鞋的声音,窗帘的颜色……垫席……挂钟。
这一切。已经逝去的一切。
来到外边时,已经是夕阳西斜了。黄昏淡然而临,晚风刮起,微感肤寒。我在等着公共汽车。风吹拂着我薄薄的风衣下摆。
公共汽车站隔一条路的对面,一幢高耸的大厦矗立,一排排、一行行的窗口闪烁着美丽的灯光。里面晃动的人们,上上下下的电梯,都在悄然闪耀,即将融入稀微的暮色之中。
最后整理出来的东西放在我两脚边。我一想到自己此番果真孑然一人时,欲哭不能,心里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公共汽车拐过弯,驶到前面缓缓停下。人们排队上车。
公共汽车里拥挤不堪。我抓住皮革吊环,用臂力支住前倾的身体。双眼眺望着晚霞消失于大厦的远方。
当我的目光落在即将悄悄爬升的一轮淡月时,公共汽车开车了。
每当公共汽车咣当一声停车时,胸口憋闷难忍,看来我已经疲惫至极了。正在如此反复持续之间,我随意向外一望,远空之中一只充气飞艇在飘荡。
飞艇顺风徐徐航行。
我高兴起来,凝神盯着飞艇。飞艇上有一盏小灯忽闪忽灭,宛如淡淡的月影在空中行进。
紧靠我身后坐的一位老婆婆,对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低声说:
“喂,阿雪!飞艇,你看,多好看哪。”
两人长得极其相像,看样子那女孩是老婆婆的孙女。也许是由于道路堵塞,车内又挤,小女孩情绪颇为糟糕,她扭动着身体,没有好气地说;
“不知道!那不是飞艇。”
“也许是。”
老婆婆毫不在意,仍旧笑眯眯地说。“还没到啊,我困了!”
阿雪不住地撒娇。
小崽子,我不由想起了这句脏话,因为我也累了。我并没有后悔,又不是冲老婆婆说的。
“好啦好啦,就到了。喏,你看,后面,妈妈睡着了。你去叫醒吧?”
“啊,可真是的。”
阿雪回头看着在后面远处座位上打盹的母亲,总算笑了起来。
可真不错。我想着。
老婆婆的话是那么和蔼可亲,那孩子笑起来马上变得天真可爱。我好羡慕,可我已经没有再一次了……
我不大喜欢“再一次”这个词具有的伤感的语气和限定未来的感觉。可是这时闪出的“再一次”异乎寻常地沉重与阴郁,具有难以忘怀的刺激力量。
我敢打赌,原来只尽可能如此淡淡而茫茫地陷入思绪之中。在这摇摇晃晃的车上,双眼无意中追寻消逝于空中的小飞艇。
可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泪流满面,滴湿了胸前